夜色之中各家墻院透出點點燭光,朱棣七拐八拐來到一條小胡同,到一所不起眼的小院,院門上著鎖。他環顧左右無人,一提身形從院墻上面閃入院內,院內三間房,他轉身進入東廂房,黑暗中隱約可見房內家具陳設極為普通,徑直走向衣柜,雙手握住左右衣柜門上球形把手向左右同時旋轉,隨著一陣摩擦的響聲,衣柜旁的一扇墻面向內側劃動,出現一道一米見寬的暗門,隱隱有燭光透過來,輕微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小太監快速近前跪拜道:鄭和參見王爺!
朱棣輕抬手:起來吧。
小太監麻利起身,恭謹的跟隨朱棣身后往前走,進入四方開闊的密室,室內陳設一如軍營的議事廳,在眾將領熱切注視的目光中,朱棣在正中高臺王座上落坐,將領跪拜齊呼:“參見王爺!”
朱棣抬手:“眾愛將免禮,賜座。”
眾將領再拜齊呼:“謝王爺。”
眾將按照級別高低入坐在兩側,第一位:鶴發童顏、一身黑袍、仙風道骨便是慶壽寺住持——道衍大師!
第二位:身材瘦高、羽扇綸巾、手持折扇的便是左護衛指揮僉事,人稱玉面郞君——張玉!
第三位:黑人黑面,膀大腰圓的便是黑面判官——朱能!
第四位:圓臉圓眼,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左手時不時捻著胡子,缺失的小拇指露著驚悚的疤痕,這位便是人稱活算盤的邱福。
機靈懂事的小太監便是朱棣的心腹太監鄭和,斟好茶水后,鄭和謙恭的立在王爺身側略后一點的位置,以便隨時侍候。
道衍枯瘦的手撫了撫雪白的胡須,拱手道:“貧僧之前算出王爺此番進京會有一番劫難,王爺為了大業仍愿孤身犯險,這膽略、胸襟著實令老納敬佩!”
朱棣想起進京前日,道衍親自來王府求見,二人品茗下棋之時,道衍淡淡的問:“王爺此番進京意屬哪位將軍隨行護衛啊?”
看似不經意的一問卻讓朱棣心中一頓,心中思忖:“道衍為人低調,平日里深入簡出,如若不是朱棣傳召,道衍絕不會主動求見,這燕王府的門他都沒踏過幾次。像此次主動到王府求見更是絕無僅有,此時更是主動問及進京的隨行護衛,這是從未有過的異事!難道此去有兇險?”想到此處便將手中黑子落下,端起琉璃盞品了一口,問:“本王一直視先生如孔明在世,有何未明之事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道衍并不看朱棣,只是看著棋盤,將手中的白子落下,用平靜的語氣道:“王爺觀看這盤棋雙方贏面如何?”
朱棣認真的看了看棋盤,說道:“黑子已被白子逼到窮途末路,普通棋手應該棄子投降的地步。可是!”
說話間,兩個手指夾著一枚黑子往棋盤上堅定落下,道:“黑子由此路便可扭轉局勢!”
道衍再落一子道:“白子嚴防死守又當如何?”
朱棣再落一子道:“那就輕車簡從,險中取勝!”
道衍再落一子道:“這樣雖有勝算,可黑子孤身誘敵極為兇險啊!”
朱棣再落一子,笑了笑道:“他要自掘墳墓,本王也只好為他鋪路!”
道衍舒展一笑說:“王爺高瞻遠矚,貧僧認輸!”
朱棣拱手一笑說:“本王多謝先生賜教。”
遂下召令:原定隨駕赴京的府中女眷、軍中主要將領均不用隨駕進京,連親隨小太監鄭和都不帶,只帶了一支十人普通護衛,兩名小內監隨護進京。
在京城的日子表面看起來一切安好,接受皇上的召見、宴請、共敘家常、其樂融融,分別時少不得一番賞賜、互道珍重。
朱棣從京城回程,在離北平城門十余里時果然遭遇伏擊,二十來個黑衣人將朱棣及隨行人員圍而攻之。乍一看以為是劫財,卻對錢財之物不屑一顧,出手兇狠、刀刀致命,轉眼擊殺了五名隨行護衛。之前有道衍的提醒,朱棣自是有備而來,提起隨身青龍劍左右揮斬,隨行護衛、內監被擊殺的死傷滿地,朱棣看情形不妙飛身上馬向北平城內急奔,不想身后冷箭射來擊重左肩,就有了剛開始的那一幕。
朱能一拍大腿,急聲道:“原來王爺早知此行兇險還故意不讓我等跟隨護衛?我老朱還練著武藝作甚!”
朱棣與道衍相視一笑,朱棣看向張玉道:“你與這匹夫講講這何原由?”
張玉手中的折扇忽的打開,踱步到朱能面前微微扇了兩下,故作神秘道:“此番王爺自京中回程時涉險,民間自會有人演繹,各家王爺也都明白是誰對咱家王爺下的毒手。相形之下,誰是謙謙君子,誰是無恥小人自有分曉!公道自在人心!人心就是天下!”說完瀟灑的將折扇一收,對著朱能的大腦門輕敲了一下。
朱能似是被敲出靈光一般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
大家都開懷的笑了!
張玉拱手:王爺這些日子不在府中,如今王府周圍有暗哨!朝中已派宋忠帶兵駐扎開平,張炳任左布政使,謝貴任都指揮使,還有各位王爺都陸續被貶黜、看押,看著情形是越發緊迫了。
大家點頭認同張玉的說法,齊齊的看向朱棣,唯有道衍閉目養神。
朱棣看著道衍:“先生怎么看?”
道衍緩緩地說:“各地蕃王就是當今皇上心頭的刺,皇上想一根根拔出來才能痛快,王爺也是一根刺,要么被拔掉,要么就把這心刺穿!”語速緩慢,語氣中卻含了一抹陰寒的殺氣。
朱棣看了看眾人道:“本王這些年征戰無非愿我大明國泰民安,在這一方做個逍遙仙倒也快活!無奈這日子也不愿讓本王過,本王生死事小,只是不能讓出生入死的兄弟們跟著白白送了性命。”
道衍搖了搖手中的羽毛扇緩緩道:“王爺天命所歸,不是做逍遙仙的命喲!”
朱棣輕嘆一聲:“唉,罷了,各位皇兄先后被害,本王萬不能讓眾兄弟們與我一同任人魚肉。只是此事需要仔細斟酌,籌劃周全!”
道衍說:“既然皇上想要王爺的命,我們來個將計就計!王爺受襲當日便發出消息說王爺自京城返程途中遇襲,下落不明。今夜王爺密道出城,明日從官道回府,然后立即張榜尋求名醫,告訴府中下人王爺歸途染疾,同時奏報朝廷王爺病重危在旦夕。下月初五的高祖祭奠上奏朝廷說王爺重病之軀不經車馬勞頓,請求派世子前去參加,一則可暫時讓朝廷放松警惕,拖延一些時間以便我們準備充足;二則派世子前去祭奠以表王爺仁孝,免得落人口實!”
朱棣點點頭,對張玉說:“新兵訓練進展如何?”
張玉拱手:“已基本成型,且新兵采用新陣法、新兵器集訓,進展神速。”
朱棣又看向朱能問:“兵器打造進展如何?要足夠隱密才行!”
他拱手回道:“這個王爺無須擔憂,我們兵營的后山山深林密,人跡稀少,山腳有一個山洞,我們在山洞內的地下挖出一個密秘之所,在其中煅造兵器,洞口種上莊稼又養了一些雞鴨以做隱蔽之用,周圍設有哨所,日夜打造也無需擔心泄密,如今兵器打造已完成八成之多。”
朱棣贊許的點了點頭。
鄭和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個蠟封的小信筒,說宮里來了信鴿。
朱棣拿出信筒的小紙條上面寫:君此涉險,小兒所為,箭上劇毒,君自珍重。
朱棣看著紙條夾著一抹不屑的冷笑,當看到最后四個字時臉上的笑容霍然僵硬!心中暗想:“箭上有毒?我中過毒?可煙雨并沒有提過有解毒的事!”輕微活動了一下身體,并沒有覺得身體有異樣,“劇毒是什么樣的毒藥?我這是尚未毒發?還是毒性已解?我究竟中沒中毒?”
一股火團一樣的熱流從胸腹處直奔嗓子眼,噗的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面前地上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
眾人嘩的站了起來!
紙條從手中滑落緩緩落在殷紅的一側,眾人迅速掃了眼,赫然看到:“箭上有毒”四個字!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也顧不得什么禮節了,道衍一撩長袍的衣襟,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托起朱棣手臂放在椅子扶手之上,撩開他腕上的衣袖,將自己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處,閉上眼睛感受脈搏的跳動。
眾人靠攏在周圍,屏氣凝神注視著他們,大氣兒都不敢出,只怕攪擾了診斷。
片刻之后,道衍緩緩睜開雙眼,笑著道:王爺脈象渾厚有力,全無半點中毒跡像,身體健碩更勝從前!
道衍佛法道三修,醫術更是精湛到驚奇的地步,當世再無出其右者,只是他自視甚高,豈能只做個郞中!偶有慕名而來求醫者以奇珍異寶相酬,他也只是閉門謝客。今日他這診斷自是比皇家御醫還要再權威上幾分!
鄭和喜滋滋的攙扶著道衍回去落座,小聲問:“大師容小的斗膽多嘴問一句,何以王爺剛才。。。。。。”
道衍擺擺手道:“那只是王爺突然受了刺激,急火上涌,倒把之前胸中積攢的郁結之血給吐了出來,這樣對王爺的身體反而更好!”
眾人眉頭舒展一顆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朱棣凝眉仔細回想一下,煙雨的確沒有提過為自己解過毒,是沒中毒?還是中了被解了?如果中了毒,中的是什么毒呢?想來想去不得其解。此事一定要查明,必定要將那下毒之人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甩開紛亂的思緒,打起精神繼續問:“邱福,銀兩準備的如何了?”
邱福樂呵呵的拱手道:“回稟王爺,銀兩方面已經準備充足,每日各處產業還在源源不斷的匯入進賬!”
回想十年前,他還是個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少年,眾皇子被父皇召集到校場,朱允炆正給他皇爺爺看他新寫的文章,因為心愛的長子早逝父皇格外疼愛他這個白凈乖巧、擅長背書的長孫。
父皇看到校場上的汗血寶馬,心血來潮出了個上聯:“風吹馬尾千條線。”
眾人拍手叫好!
父皇滿目慈愛的看著朱允炆。
朱允炆歪著腦袋思考了一陣,嗑嗑巴巴的對出下聯:“雨打羊毛。。。。。。一片氈。”
父皇向下面眾皇子問道:“還有沒有?你們平時的書讀到哪里去了?”
其他皇子撓頭的,低頭的各種躲閃,一時竟是冷了場!
朱棣站起身拱手道:兒臣對“日照龍鱗萬點金”!
此聯一出眾人再次拍手叫好。
他分明看到父皇眼睛一亮,暗自得意,心想這次一定能得父皇的夸講!沒想到父皇卻說:“嗯嗯,都很好啊!老四對的挺好,允文小小年紀能對的這樣工整實屬不易啊!”
五年前,他親率五萬大軍頂風冒雪深入大漠,兵不血刃的降服北元太尉乃爾不花時,他也以為這次總能讓父皇刮目相看了吧!最后呢?也只得了一筆賞金和幾句輕描淡寫的夸講而已。
他終于絕望的認識到再怎么表現都不可能得到父皇的愛,因為他或贊許或慈愛的目光從來不曾在自己身上停留過!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想罷了!生在帝王之家卻是個徹徹底底的孤兒!罷了!罷了!戰場上的他變的越來越冷酷、越來越兇殘,他用手中的劍宣泄心中的恨,用敵人的頭顱堆砌自己的功勛,用赫赫戰功來獲得眾人的尊敬!再也沒有人敢輕視他!官場上的他變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陰詭,用計謀手段控制人心,大到一品大員,小到侍女太監,他的人脈眼線密布整個朝廷,直至皇上的枕邊!
在密室中商議結束時已是五更天,東方泛起了一絲微光,一行人進入狹長的密道出城,各自行事。
第二天,燕王的馬車和幾名護衛飛馳進入北平城,王爺被人從車上攙扶進了王府。隨后,燕王府貼出榜文遍尋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