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正是酒樓大堂,因著這三月集,端得是座無虛席,除了酒店老客之外,多數都是從周邊縣城過來趕這三月集的客人,聽聞這尋味酒樓乃青陽縣首屈一指的酒樓,里面的菜肴無論是從味道、分量還是價格上來說都很實惠,哪怕是日子過得緊巴的鄉下人家,攢上個兩三月的銅板,也能來這里點幾道特色菜品,給一家老小打打牙祭,肚子里添點油水。
二樓、三樓乃是供雅客使用,三樓自不必說,多是有錢、有權的人家才能訂得起的包間,或者是包給那些和掌柜及其相熟的老饕。因此,三樓有另外一條直接通向外面的樓梯,不必經由大堂上來。雅間很大,裝修的十分精致,而且房間內視野很好,推開窗子總能看到縣城中某一處美景。
二樓分大雅和小雅兩處,小雅內同時可以容納兩桌不同客人用餐,二者之間僅用屏風隔開,因此價格相對低廉,若是客人只為圖個安靜氛圍,一般都會選擇這里。大雅的價格相對高一些,裝修同三樓一樣精致,房間面積要小一些,且景色不如三樓,倒是適合一些客人前來用個飯食,談個事情。
尋味酒樓的掌柜并非老板,據說幕后老板是一位富商,此人十分有生意頭腦,店里的跑堂小二都是經過統一培訓,上能侍奉達官顯貴,常會哄得貴人眉開眼笑,下能同走卒小販拉上幾句家常,各個伶牙俐齒,手腳麻利,既能攬客又能留客,來這里吃飯的人大都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因此酒樓里多是回頭客。
酒樓掌柜每日都待在一樓的柜臺后面,長得一團和氣,人也是見多識廣,同天南海北的食客都能聊上幾句,很受歡迎。
因著今日是三月集,循著慣例,一早掌柜就讓人燒了幾大銅壺的涼茶,支了個桌子,放在酒樓外面,免費供往來的挑夫商販行人飲用,也算是行個善事,積個善德。這事也做了好幾年,不僅受得了恩惠的行人感謝,還曾被縣令大人當眾贊賞過。誰曾想,今日竟平白無故的遭了意外之災。
這事要從剛才說起來,方才掌柜得了空閑出來,見銅壺里的水不多了,連忙讓后廚重新燒了幾壺,而后又找了幾個人抬著那還冒著熱騰騰蒸汽的涼茶灌入銅壺里。剛轉身,就聽見身后咣當一聲,幸虧旁邊的小二反應迅速,拽了他一下,才將將躲過那潑過來的滾燙熱水。
掌柜的驚魂未定,回頭一看,氣得直跺腳,那木頭桌子被撞到,銅壺也被撞翻在地上,壺里的熱水濺了老遠,也恰巧是用飯十分,往來的行人也不多,好歹沒燙到人。
行人是沒燙到,可把桌子撞翻的人趴在地上,看起來卻是昏迷過去,懷中還摟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周圍聽到動靜的路人圍了過來,見趴倒在桌子下的是一個鬢發凌亂,頭上別著一枚銀色發釵,穿著素色粗布上衣,破舊的碎花藍色粗布裙子的女子。懷里抱著的小丫頭哇哇大哭的喊著娘。掌柜讓小二趕緊把人扶起來,那小二手腳麻利的把女子扶起來,哎呦的叫了一聲,“掌柜的,你快過來來看!”
掌柜那顆顫悠悠的心剛放下,聽了聲音又懸了起來,他撥開人群,三步并作兩步的走過來,一瞧那女子,也跟著哎呦一聲,“這不是張家娘子嗎?天殺的,怎么傷成這樣了!”說著就讓小二趕緊跑一趟濟世藥鋪找趙大夫。
“哎呦,真是作孽啊,張娘子好好的一個人竟傷成這樣?!币粋€熟悉張大夫婦的嬸子,抱起那丫頭哄著,滿臉同情的看著遍體鱗傷的張娘子。
那張娘子不知是痛昏過去還是撞暈過去,身子無意識的顫抖著,臉色慘白,雙眸緊緊閉著,唇上無一絲血色,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也滲著血絲,唬的扶著她的人也不敢動她,生怕她內里受了什么傷。
圍著的路人議論紛紛,共同都是譴責那張大性子暴躁,每次稍有不順心的事就喝酒,喝醉了就打罵娘子,這次也不知道因為什么,下手格外的狠,看起來竟是要把人打死。
那去叫人的小二手腳也快,不一會兒就拽著趙大夫回來。抓著趙大夫,擠開圍著的人群。那趙大夫剛喘勻氣,還沒罵那小子幾句,就看到一身傷的張娘子,嚇了一跳,也不顧得數落那小二,趕緊抓著藥箱子,蹲下來查看一番。
“嘖!真是作孽,傷的可不輕啊,得找間屋子,讓我仔細看看才行?!壁w大夫抬頭看了眼掌柜。
掌柜聞言有些愁得慌,他那里是酒樓,今兒個趕巧一間空閑的房間也沒有了,正皺著眉頭,琢磨著讓人把張娘子安置在哪里才好,就聽見人群外一個清婉的女聲道,“掌柜的,我家夫人請這位娘子和大夫一同上三樓來。”
說話的正是執書,方才樓下的動靜驚到了賀晚珺一行人。嘈雜的聲音里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一時半會之間也聽不清楚,怕沖撞了賀晚珺,執書索性稟了賀晚珺,前去探看一番,若無甚要緊,也好離開。
執書剛來到一樓,就見門口亂遭遭的,一群人圍在酒樓外面,大堂的食客也站在門口張望。執書見人多,也不好擠進去,就向旁邊的嬸子詢問一番。那嬸子恰好就是本地人,也認識張大夫婦,見一個漂亮的姑娘問她,也沒多想,就把那張大的丑事抖了出來,嘴里直道造孽二字。執書聽了一直皺著眉頭,謝過那嬸子轉身回去回稟了賀晚珺。
一直待在三樓的眾人聽了執書的復述,也是眉頭緊皺,一臉厭惡之意。
“那娘子可還好?”賀晚珺嘆息的搖著頭。
“奴婢未曾親見,不過聽圍著的人說,看起來甚是凄慘。”執書話音里帶著憐憫,提起來也是直嘆氣。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芷荇氣憤道,“真是太可怕了,那可是他的娘子呀!”
“你這小丫頭才見過多少人吶?!鼻逑犃艘矒u頭,“這人啊,有時候壞起來,真的是壞到骨子里了?!?p> “可是請了大夫?”賀晚珺有些不忍的問道。
“回夫人,掌柜的已經讓人去請了?!眻虝杂钟沟目粗R晚珺。
“怎么了?”賀晚珺見狀,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是想要幫她一把?”
執書慌忙跪下來,“是奴婢逾越了?!?p> “起來吧。”賀晚珺讓芷荇扶起她,“知你心善,也知你因何緣故有此一言。便是你不說,我也不可能看著不管,下去把人帶上來吧。”
執書感激不已的叩頭道謝,轉身就跑了下去。
見執書離開,賀晚珺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清溪,“姑姑可是覺得我多事?”
清溪反而笑著搖頭,“奴婢并未覺得,夫人此舉必有用意?!?p> “姑姑知我?!辟R晚珺輕笑一聲,側頭看了眼同芷荇一起湊在窗戶邊看向窗外的執畫,輕聲道,“執書和執畫并非同一父母所生,乃是執畫爹娘收養的孩子。執書生父性格暴躁,不事生產,又好賭錢,家里生計全靠著執畫母親支撐。她父親每次輸了錢都要找執畫母親要,若是不給便是拳腳相加,經常把執畫母親打得遍體鱗傷,后來甚至動了要把執書買給人牙子換錢的念頭,這讓她母親實在難以忍受,趁著一日執畫父親又去賭坊的時候,拿了家里僅剩的一兩銀子,帶著執畫逃了。只是她的身子經年累月操勞,又收到傷害,手中的銀兩在逃跑途中也花的一干二凈,等到能安頓下來的時候,身子也徹底垮了,沒撐多久就去了,只余執書一人流落街頭。若非后來恰巧遇見執畫爹娘,執書怕是要被賣到那虎狼窩里?!?p> “真是可憐的孩子。”清溪姑姑一聲嘆息,“那時候她多大?”
“聽說也才五歲?!辟R晚珺從蘇蕓那里聽了執書的身世,很是為她難過,倒是執書自己看得很開,也曾言她生父長得什么樣子,她已經忘記了,只記得她娘和養父母對她極好,執畫也把她當做親姐姐對待,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值得讓人同情的。
“那她和執畫丫頭兩個人怎么就……”
賀晚珺明白清溪的話外之意,看了一無所覺的執畫,又看了看安靜的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語的黛茜,“收養執書沒兩年,執畫的娘又有了身孕,只是她娘到底年紀也不小了,早年又跟著執畫父親走南闖北的,身子骨多少也受了些暗傷,生產的時候,據說胎位不正,難產而亡,生下來的孩子身體也不好,沒過多久也去了?!?p> 清溪和黛茜聽到這里,也嘆息一聲。看著窗外的執畫后背一繃,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她旁邊的芷荇擔心的看了她一眼,見她微微搖頭,也不敢開口說些什么。
“活著不易啊……”黛茜有著同樣不堪回憶的過往,不禁嘆道,“那后來呢?”
“后來沒過幾年,執畫父親身子也不太好了,見兩個孩子還沒長大,怕自己就這么去了,兩個丫頭孤苦無依,守不住家財,就在友人的勸說下,納了一房繼室。剛開始,那繼室對執書、執畫兩姐妹還是很好,后來沒過多久就有了身孕,便對兩人冷淡許多。執畫弟弟出生后,執畫父親身子愈發不好,沒半年就去了,也沒留下什么遺囑。執書和執畫雖然年少,卻也明白,知道今后只能仰仗繼母,處事愈發小心翼翼,可惜那繼母不是個能容人的,見執書執畫年紀也大了,越發不待見她們,而后又和人串通,想把兩姐妹賣了,恰巧母親那時候替我相看丫鬟,見她二人伶俐,就收到身邊做個貼身丫鬟。”
“阿彌陀佛,也算是結了一番善緣。”清溪姑姑笑著說,“想來夫人母親也是個心善的,若有機會,奴婢想前去請個安。”
提起蘇蕓,賀晚珺心中閃過一縷思念,而后笑言,“承蒙姑姑不嫌棄,將來若是有機會,請姑姑前去母親那里坐坐?!?p> “哎呦,那感情好,奴婢就先謝過夫人了。”清溪姑姑站起來,笑著福了一禮。
這時,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屋內說話的聲音也隨之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