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蕭覲見皇帝,君臣二人在御書房內商談。
海一芊靜守在御書房外,遠遠地,看到他從開滿鮮花的路上走來。周身的儒雅,一如既往的寫意灑脫。
他從不問皇上在做什么,只是繞著花園散步,偶爾偎在木橋邊,和魚兒說些什么。
她未曾靠近去聽,只是目送他每一步,而每一步仿佛都是她與他的距離。
賀蕭走出御書房里,仰面正與顧延齡眼神相交,賀蕭拱手一禮。顧相微微一笑,信步下橋,道:“雍城固守,賀將軍功不可沒。”
賀蕭又行一禮:“相爺攜帝數載如一日,更是辛勞。”
顧相伸手相邀,賀蕭隨之。一相一將邁上木橋,停在橋欄邊對談起來。
小皇帝不知何時站在海一芊身后,問道:“相爺三日未上朝,五日未入宮了吧?”
海一芊退后居于帝后,答了句“是”。
“我與他的兒子生于一日,一生一夭,你說他會不會恨朕?”
海一芊答道:“帝者,天命所歸。相爺之恨何由?”
小皇帝回頭笑了。
“堂姐,你說救命之恩有還百年之期嗎?”
“皇上在懷疑什么?”海一芊問道。
小皇帝又笑,朝木橋上兩人走去。海一芊趨步上前,被小皇帝止住:“明日早朝召見南杞與過乾國使臣,堂姐去安排吧。”
小皇帝只身上了木橋,加入將相的談論中去。海一芊轉身,將身淹在花海中,沿著他來時的路走遠。
海一芊的心莫名地憂傷起來,她與他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圣旨傳到會國館的時候,厲以方剛從相府歸來,小登科的喜悅溢于言表,將傳旨官狠狠地打賞一番。南宮軼此時卻與佳人泛舟于歇馬河上。
微風輕輕吹拂,舟中木案上有素菜烈酒。
“章兒姑娘今日怎么沒跟出來?”
“太子殿下是請人泛舟的?還是來找人的?”
南宮軼一笑:“不過隨口一問,諳諳今日怎么恁地小氣?”
顧諳將兩人面前酒盅倒滿道:“我歷來小氣,怎是今日才這樣?”
南宮軼聞著空氣中的酒香,問道:“咦,不是四路酒?”
“太子殿下只識四路酒?”
“是我以為諳諳只喜四路酒。”
“我是喜四路酒,不過今日這酒是堂內一位長輩所釀,每年這時節會送來兩壇,我取了一壺來與你嘗嘗。”
“諳諳開始事事都惦念我了。”南宮軼執酒一飲而盡道,“北地的酒都濃郁,入腑灼熱。”
顧諳笑道:“南人喝酒不是講究淺嘗輒止嗎?你倒與眾不同。”
南宮軼笑笑:“一人無事常自斟,沒有情趣可講,只好個一醉方休。”
“堂堂太子殿下有什么愁事要一醉方休?陪你的大有人在,為何要自斟?”
南宮軼抓住酒壺又給自己斟了一盅道:“難道諳諳沒有愁事?”
“我和你不同,你是借酒澆愁,我初時喝酒是治病,我耐不得寒,喝烈酒可以暖身驅寒。”
“有人也對勝師說過這個方子,奈何勝師沾酒必醉,所以一到春日便居暖處,輕易不敢下山。”
“我和她都遭了刖汀的毒手,不過我病發在冬日,南地勝師在春日。”
聽顧諳說起東盛,南宮軼終道:“東盛使者在路上了。唐不慍未阻半分。”
“唐不慍之心深似海,他知道自己現在不是報仇時機,東盛的強大也不是他能直接對抗的。”
“所以他先示好南杞,再結交北芷。”
顧諳笑道:“初時他并不看好你與唐不敏的婚事,但現在他很迫切你們倆人的婚姻,唐不敏做了太子妃,將來再做皇后,會成為他最好的助力。”
“這個道理很淺顯,但我不認為他會成功。”南宮軼道。
顧諳又笑:“太子殿下,南杞朝政在嚴氏手中,所以你的認為不重要。”
南宮軼眼神一黯,沒有再言語。
“我們需要理清一件事:東盛一支獨大,大到欲吞并天下,他的第一阻力是硯城,硯城不破,他再強大也只能隔江望南北。東盛本不愿簽訂什么不戰和約,所以東盛太子才會直搗城主府殺人逼迫唐不慍自立。這樣唐不慍便不再是受幾國保護的對象,而是爭逐天下的對手。試想一下,一個人受人愛護時是什么樣?被人群毆時又是什么樣?”
南宮軼道:“唐不慍不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知道,他也懂,他是最不愿發起戰爭的人,所以他才斡旋南、北兩國,得到朝廷照會,得到某種保證。”
“哼,這等出爾反爾之徒,誰會真心保證他的安全?”
“此一時彼一時,南杞地處南陲還好說,硯城與北芷成倚背之勢,即便北芷王廷再不愿意,也不得不站出來與唐不慍達成某種共識,以互惠之局抵擋東盛。”
“所以東盛此行是來破壞這種共識的。”
顧諳笑道:“然!”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分析國家大事也這般清晰明理。”
“你也跟那種資質平平的傳聞不太一樣。我說的這些,你全無疑問,且能切中重點,想必我所說的你也分析過。”
南宮軼稍加解釋道:“我自小便學習帝王之道,耳濡目染也學會一些。”
顧諳也不追問下去,而是問道:“知道東盛今次來打的什么名號?”
南宮軼頓了一下道:“原本我以為也是打的娶親的名號。原來不是。”
“南宮軼,”顧諳道,“相師堂諜客走的江湖途徑,山寨水路均是據點,村婦莽夫也是高手,不知你們官衙所用方式途徑與我們有什么區別?”
“諳諳,我不瞞你,我所用是風緲閣的力量。”
顧諳放下酒盅,道:“廟堂之上的詭譎爭斗更兇險。這也是我為何不喜歡呆在照鄴的原因,明明沒有交情卻削尖了腦袋與你套關系,套了關系便會得寸進尺,有時看著旁人因得了你的便宜跟別人炫耀,就會覺得人家悲哀,自己也悲哀。”
“諳諳你在哪里都是被眾星捧月者,自是被人追捧慣了。”
顧諳托著腮看著南宮軼,問道:“難道你不是?”
南宮軼看著顧諳清澈眼神,從那里傳來的關心讓他有了一瞬的迷失,南宮軼又飲盡杯中酒。
“這是烈酒,你這般豪飲,只消一會兒就會有醉意的。”顧諳道。
“我不是。自小宮中沒人喜歡我,父皇寵愛母妃,冷落其他妃嬪,大家都不理我。父皇忙著替母妃出頭與先太后斗,想起我時考一考我學識,大多時我是一人獨居朝陽宮的。稍大點時,太后欽點了嚴家長女入宮,她待我很好,還帶我出宮游玩,可是,我因此被母妃責打,也連累了她。當時不懂,后來明白,我出宮其實是個引頭,各方各懷心思,將此事牽扯出來,抬到明面上斗了起來,很明顯,我父皇母妃失敗了。”
顧諳聽著南宮軼平白無趣的敘述,認真道:“那時你的處境應該很危險。”
“是!我所占不過是父皇念著母妃而對我生的情,皇后無子而對我生的倚仗。我,要顧及無權無勢的局面,要平衡嚴家對我支持。諳兒,天下都說我這個太子懦弱無能,我能如何?我若不懦弱無能,焉能活到今天?”
顧諳看著雙腮透出微醺的南宮軼,笑道:“南宮軼,你將自己包裹的那么緊,為何不一直包裹下去?”
南宮軼拉住顧諳的手,雙眼迷離道:“因為是你,我不想。我不想將自己描述得可憐,我想告訴自己,我南宮軼并不是一無是處,我也有可傾訴的對象。”
顧諳微搖頭,問道:“南宮軼,今夜若是一壇米醋,你也會醉嗎?”
南宮軼沒有明白顧諳的話,頭重重地磕到木案上,醉了過去。
顧諳沒有抽回手,只任他握在手里。
歇馬河水無波,船槳輕劃,時光靜謐在此刻。
船夫低聲問了句“小姐?”
“回去吧。”
顧諳輕撫南宮軼的玉冠,道:“若是從前,我定要將你掀落河中,飽嘗一下這條流盡胭脂的歇馬河,可現在不會了,南宮軼,若哪一日你拿了我的不舍做了籌碼我定會掀你個天翻地覆,要你哭都找不地兒;若哪一日你漠然了我的不舍得,我寧愿這世上沒有南宮軼這人,你可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