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悅抬頭,恍見流云彩霞從天邊燦然入世,百花裙美人的嫵媚,月華裙美人的絕世,都讓她嘆為觀止,便是從旁女扮男裝的女孩兒渾身上下也是颯爽英姿。
秦悅收籠廣袖裙,輕輕一福,道:“家師在后院恭候各位,請隨我來。”
穿過長長的一條甬道,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滿院的夾竹桃花,或濃或淡、或紅或白的花蕊間有蝶兒翩翩而飛,顧諳喜愛這種純粹的美景,贊道:“留連戲蝶時時舞。”
屋內和了聲“自在嬌鶯恰恰啼。”門分開,從里走出位體胖的婦人,頭發花白,高挽于頂,用一條絲帕裹纏,手里拿著一把掃帚,大咧咧地倚著門框,上下打量顧諳后對秦悅道:“故人之子至,今日午食多備些。”
“是!”秦悅答應下來,對眾人禮貌一福后離去。
婦人走至顧諳面前:“我是郝春。”
顧諳以晚輩禮揖安。
郝春今日見顧諳,似觸動心底舊日情思,拿著掃帚在小院中旋轉翻舞起來,一邊唱道:“有朋自遠方來,不異樂乎?”
夾竹桃花瓣簌簌而落,片片凝成花雨,飄在院中,又隨郝春舞旋之風形成漩渦,郝春衣袂輕盈,似隱于花間,又似浮出花上,一步一旋,皆見精華。
女姁看著郝春在花間舞動,不由感慨道:“人都容易被表象迷惑,你瞧她身材寬胖,卻沒想到她跳起舞來這么輕盈。”
郝春踏著花葉,踩著香風而至,聽了女姁的話問道:“那么你的表象是什么?”
女姁沒想到她有此一問,也沒想到她問先問自己問題,遂一笑:“我有很多表象,不知郝大家想知道哪一種?”
“前院人說你擅幻術?”
“不過障人眼目的術術而已。”
郝春未再計較,將幾人迎進廳室。房中擺設很簡單,屋中一桌,北向一角擺放著書柜,散放著幾卷書。
“此地鮮有人來,我也未準備單獨會客的屋子。”
顧諳看著屋后的竹子,道:“鬧中取靜也是一種境界。”
郝春答道:“我哪有什么境界?是孤單慣了,加上年齡大了,越發不喜歡人多。”郝春邊說著邊看著女姁道,“你好像還沒有我這種感覺。”
女姁疑道:“郝大家這話似與我相識?”
郝春給三人各斟了杯茶對女姁道:“今年新摘的茶葉,當年你在皇宮喝過的茶。”
女姁越發愣了。
“那年我五歲,因學功認真,師父帶我赴宮宴作為獎賞,那夜我坐在末座,呆呆地看臺上的仙子,看她手上燦爛的煙花,看艷霞璀璨,看她凌于夜空,曼妙絕倫。”
女姁歪著頭似在回憶。
“你在我心里便是九天仙女,那夜,我沿著宮里水榭找了你一晚,想求你實現我的愿望。”
“那夜后,我被逐出師門。”女姁苦笑道,“五十年前的事了。”
“我當時日夜勤練舞技,得到教授公主的機會,希望能再與您相見,進到宮后打聽到您被人冤枉判了斬刑。”
女姁道:“瞧,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卻沒有人替我作證。”
“沒想到您沒死。”
“人活著總有未竟之事,譬如今日,我來了,你要許什么愿?”
郝春仰著臉,像個孩童道:“我是棄兒,從不知父母是誰,今生可有相聚日?”
女姁纖指輕扣,有云煙裊裊,郝春眼前突現一處山清水秀地,人便癡癡呆呆了------
“四師?”
女姁雙袖回籠,眼神慢慢收回,郝春倏地無蹤。
“四師?”顧諳又問。
“那是她的夢,我不過幫助她重溫而已。”女姁道,“門口的幻術才真是玩兒,沒人在意,這會兒才是真功夫,我不想讓人知道,所以封了此地。帶你們去個地方,一柱香后再回來。”
從郝春后院走出,女姁神色一直都是悲傷的。顧諳及章兒相陪,未曾吐言相問。三人沿著小徑走至一處蓑草棚子,棚子居中坐著位拉胡琴的盲者,凄愴的樂聲從棚中付出,顯得與瓦肆里歡慶張揚的喜氣全然不搭。盲者斂色彈撥著琴弦,絲毫不忌草棚子里空無一人。章兒向前問女姁:“四師,咱們到這兒做什么?”
女姁靜靜地看著盲者撥弄琴弦的手,問章兒道:“拿刀劍的手改撥琴弦,你說會習慣嗎?”
章兒未完全明白女姁話中之意,但仍據實答道:“因為琴里會有蕭殺之氣,所以沒有客人嗎?”
女姁踏步入棚,仍舊盯著盲者手中的琴弦道:“那是因為他手指受過傷,關節僵硬不靈活,再后來雙目不能視,彈奏起來很是費勁,當年他跟我學胡琴時,可是挨了我不少罵。”
盲者右手輕撫琴面,悲傷之音戛然而止。盲者抬頭,追尋著說話者的方向。女姁再上前,聲音溫柔如水道:“留語,別來無恙。”
盲者哆嗦著嘴唇,半天竟沒說出一個字來,他慌亂地將胡琴放置座上,聽音朝女姁方向走去。女姁下意識地后退兩步,道:“留語,再向前一步,你就犯了門規。你師父,我師兄曾有令,門下徒與我兩步近便視為叛門,門內眾人格殺勿論。”
盲者毫無在意,面上掩飾不住歡喜道:“師姑!您回來了。”
“留意,我已害你不能視,你再與我近,小心門主斬你雙足。”
盲者近前,摩挲著小心翼翼地握住女姁的手,激動道:“有生之年知師姑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
女姁反手握住盲者的手問道:“你還不打算跟我走?”
盲者道:“我如今廢人一個,就不給師姑添麻煩了。”
“留語,你怎么會給我添麻煩?”
盲者搖頭,將女姁引至棚內某桌旁坐下,問道:“師姑回燕都做什么?”
“來查一樁舊案,二來打算帶你走。”
“什么案子,我可以幫得上忙嗎?”
“找了從前教坊里的教習郝春,準備詢問一下庚妃一些事。”
盲者沉思半晌,問道:“生下太子的那位庚貴妃?”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師父當年曾說過一句庚妃可疑。”
“哪里可疑?”
“師父晚年多次被宣入宮,為太后表演幻術,有一次受召宣等在宮殿外時,正遇見太后怒斥庚妃,原因是這位貴妃暴戾,鞭打得親子滿身是傷。因有皇帝寵護,庚妃并不懼太后,公然頂撞太后。故師父才有此一說。”
女姁嘆道:“你師父不如我師父。我師父不慕功名,你師父貪戀權貴;當年若我師父還在,豈會任由我被人冤枉?可是你師父寧愿將我拋出去,去面對偌大皇族,任由外人詬病謾罵。”
“師父后來也知道錯了,臨終之前一直念叨著您。”
“我是他師妹,他知道我為永葆青春花費多少精力與痛苦,可當皇族認為我會長生不老術而追捕我時,他站在皇族一列,絲毫未打算替我辯白,也未打算救我。若不是你請了江湖高手,鑿通皇宮秘道將我救出,我只怕早已是一抔黃土,荒草伴骷骨。”
“人總有犯錯時。”
“他曾在師父面前發誓會護我一世,他是怎樣護我的?皇室污我名聲,一啄門也受了?合門只有你為我辯,我便只護你一人。”
盲者聞言驚問道:“師姑此話何意?”
女姁望著京城某處濃煙升處,淡淡道:“留語許不知,我如今入了相師堂,一啄門惹了相師堂少主,我便放了把火,博少主一笑。”
盲者霍然而起,叫聲“師姑不可!”便欲轉身離去。女姁出手攔住道:“我只燒火,未殺人。”
盲者跌坐,一語不發。
“留語,考慮一下隨我走的建議,考慮好了來甲四里第一宅找我。”
全程一語不發的顧諳在拐回秦坊后宅時,才輕言一句:“四師是用放火的方式救師門嗎?”
女姁回頭,嫣然一笑:“我總得保住我師父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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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行云
早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