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碑廊,經碑亭,過碑室。彌故笑問道:“公子讀了多少碑文?”
“三百零七方。”
“可還記得小僧手中這盞佛燈何時滅的?”
顧諳笑答:“時辰沒記住,但彼時,你的手在碑廊右首第七十三方石碑上劃了一道。”
彌故點頭贊賞:“公子閑時可來此,與小僧較一較碑文。”
“我才不和你比這個,我這背書的本事還是受你啟發,怎敢在半師面前賣弄?”
此時,天已亮,天際晴色中泛出青藍,顧諳眼望天,竟有種入秋的感覺。
越過墓群,前面一片茂密的樹林。
“這就是瞳瞳林?”顧諳仰望高聳直上的密林問道。
彌故將佛燈置于林前,撩起僧袍左右交叉打結,說了句“入林”便走入林去,顧諳亦學樣將裙擺打了結,跟了進去。
密林中無路,彌故折了兩指粗的棍子,與顧諳一人一根,劃著沒腳的青草前行。顧諳不愿落后,嬉笑著搶了一步,與他并肩而行。剛行了幾步,突覺一陣眩暈,心里一驚,腳底便跟著滑了一下,踉蹌著向前搶去。彌故眼疾手快,猛地一下拉住了她。
“公子?”
顧諳安慰他道:“貪看了兩眼樹上,沒想到走神了。”
“歇一歇吧!”
顧諳撿起棍子,打趣道:“若不是怕擾了你,我還想同你比一比輕功呢?”
彌故笑道:“密林之中,掩藏倒可以,輕功哪施展得起來?”
顧諳正欲再打趣幾句,忽地停住腳,回頭問道:“你聽到水聲了嗎?”
彌故不語。
顧諳眼望向遠邊的密林,又問道:“這里怎么會有水聲?依常理推算,這座密林少得有數里長,卻能聽到如此大的水聲,似是座瀑布。”
彌故笑道:“這里小僧也是頭次來,確實不清楚。”
顧諳倏地停住,“這里沒有瘴氣吧?沒有毒蛇猛獸吧?”
“公子會怕這些?”
“我怎地就不能怕這些?”顧諳白了他一眼,少有地在他露面前出女兒家的狡黠。
彌故指著前方道:“再向前,有間茅草屋。”
顧諳因方才一陣眩暈,知是身體某處有了異狀,想著找到地方歇歇,聽了彌故的話向前走去。
百余步后現出一方空地,一間茅草屋兀立在密林之中,破敗荒涼。
顧諳扯開門上纏繞的枝蔓枯葉,推門而入,屋內空空如也。
“老和尚遇到想不開的事是不是喜歡到這兒禪修?”
“師父沒有想不開的事。”
“你不會告訴我要在這兒解毒吧?”
“師父早有交待,公子不必憂心。”
“老實人,我很忙的,流聲剎近日來了許多人物,我不能離開太久,而且我已經幾頓沒進米了。”
彌故一語不發,轉身離去。
顧諳邁步進了草屋,自語道:“老和尚,我就看看你耍什么花招。”一陣異香傳來,她湊近去聞土墻,熏得她眼神泛起一層迷離之色。她伸手去觸,卻漸感支持不住,倚著土墻慢慢癱軟在地。
門口,彌故一臉憐惜。
南宮軼渾身一激靈從夢中坐起,一臉的驚措。
夢中顧諳緊閉雙目躺在血淚中,無知無覺,周遭佛樂聲不止。
從入寺起,他便沒見到顧諳,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到最后他竟錯覺起來,固執地認為顧諳定是遇了危險。
天剛泛白,他便離室,縱身躍進藏經閣中沒有蹤跡。
黽山佛塔下,勝聰與悧兒盤膝閉目相對。
晨曦,山中有鳥鳴叫,清脆婉轉。
兩人同時睜眼,相視一笑。
遠處,有嘯聲傳來,急驟直下。
勝聰道:“這是尋人的嘯聲,不知誰家貴人不見了。”
“您還是喜歡多管閑事。”悧兒道。
“這里有不管閑事的人嗎?彼此摻合進來多有趣。”勝聰看著年幼的天女接著道,“你不是就摻合進北地里嘛!”
“您該知這是神的旨意。”
勝聰一笑:“神是健忘的,或許她都不記得人間的事了,咱們還張羅個什么勁兒?”
“您從前可不會質疑神的旨意。”
“你從前待我也不這樣。”
悧兒顯然不愿討論這個話題,問道:“您服了解藥?”
“你說我與顧諳明明都中了刖汀的毒掌,為什么顧諳能活,我卻煎熬度日?這也是神的旨意?”
悧兒不語。
“我與七空相識一個甲子,他卻將生的機會留給一個女娃,是看準我沒幾天活頭了嗎?”
悧兒看著面前的勝聰,前世的師父,明明是圣師大儒,卻時常滿口粗魯話的師父,今日里說起正正經經話的師父,帶她看花開聽蟲鳴的師父,喜歡用手指點著她額頭打趣她的師父,曾經陪她成長的師父,原來真的回不到從前了。
“你該不懼死亡的,生生死死的事,經歷了若干次,不像我------們------”
勝聰話語的平靜引得悧兒心中悲起。
勝聰看向她:“我多么慶幸,沒有教會你仇恨。”
嘯聲又起,比方才更急促。
悧兒聞聲看了勝聰一眼,道:“有人違了寺規,您不去助一臂之力?”
“那孩子還曾叫你一聲姐姐。”
“我會求大師抹了前世,以后就不用去記無用的人事。”
“孩子,宿命若那么容易改,這世上豈不盡是如意人?”
悧兒抬眼:“所以我用來世做代價,您說天下再無天女,人的心會不會安分一些?”
“你說七空為什么那么維護顧諳?”勝聰忽然問出這個問題。
“用他的說法是他阻了顧諳的命數,才想補救。”
“那我說我也想補救你,有用嗎?”
悧兒搖搖頭。
“這個天下早晚亂起來,七空活著還能保住這座古剎,可人哪有不去的?到那時,誰來護他萬千徒眾?只有顧諳。瞧,人都是有私心的,管你是否圣僧,宿儒。”
悧兒冷冷道:“大師有人可求,那您呢?”
勝聰忽一樂,像個孩子:“我也想求她。”
悧兒抬眼不知應該怎樣形容勝聰。勝聰花白的頭發在晨風中早已凌亂,蹉跎的她像個破敗的婆子,佝僂的腰越發不禁用,襯得她像個瘦瘦的干蝦米。她瞇著布滿細紋的眼,笑道:“所以我不恨她,這是我的私心。”
將自己掩飾得很好的悧兒心突地悲戚起來。
一輩子為了南杞活著的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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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行云
打了兩天點滴……感覺腦子好像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