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復在柳家用過晚飯后與柳皓一家喝了會茶，蘇復看時辰不早了怕回去太晚又要被爹臭罵，就準備起身離去。
柳皓也知道那蘇題茂為人直爽，就是對這個兒子要求甚嚴。
于是就讓柳文翟送送蘇復，蘇復恭敬道謝之后挽著柳文翟的胳膊一同走到了門外。
“蘇子，我過幾日要和叔父回一趟主家，你的及冠禮我可能就沒法去祝賀你了。”柳文翟看著身邊這個無憂無慮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心中既有羨慕更有不舍。
蘇復一聽這話，臉上的失落就一眼可見了，但還是說道：“這有什么！你都多少年沒見過你父母了，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雖說你沒法來陪我以醉方休，也沒事，這不你也要及冠了，等到時，我們在一起不醉不歸。”說完，蘇復便摟住柳文翟的肩膀，又變回了那副笑嘻嘻地模樣。
“我們這么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不過你放心，我自備好了禮物給你，想必你一定會喜歡的。”兩人走到柳家大門外，柳文翟笑著對蘇復說道。
“有禮物就成了，你可以不用回來了，哈哈，對了，那么久不見你父母，到時候千萬別感動地哭鼻子。”蘇復柳文翟兩人打趣了一番，就裝模作樣的作揖拜別了。
柳文翟看著逐漸遠去的蘇復，雖有千言萬語，但最后還是只低聲說了句，保重。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圍墻弄那么高，真是麻煩。”蘇復站在墻邊拍了拍身上的墻灰，嘴里小聲抱怨道。
原來蘇復在回家的路上又四處逛了逛，走到家門口才發(fā)現時辰已經不早了，估計家里人都睡下了。
蘇復可不敢敲門，萬一吵醒了家里那個老頑固又少不了一頓罵。
于是就想到了從小到大每次晚歸時就用的翻墻的法子，蘇復憑著月光四處尋找了一番，看到了那個被自己踩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石墩，立馬摸了過去。
蘇復擼起袖子踩上石墩，結果發(fā)現自己小半個身子都露了出來。
原來蘇復自己也沒意識到，馬上及冠的他，身高也遠比小時候高了很多，翻墻也容易了不少。
“這是哪來的飛賊，看招！”蘇復聞聲還來不反應就兩眼一抹黑暈倒了。
蘇題茂右手一揮開啟了提前布置好的禁制，然后看了眼還昏倒在地的蘇復。
“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我本來都放下了，想過過安穩(wěn)日子，怎么他們這群人還真就蹬鼻子上臉了，真當我們蘇家沒人嗎？！”
蘇題茂越說越氣憤，若不是早早布置好陣法隔絕了大堂，不然其他人這會估計早就醒了。
蘇復昏沉中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他慢慢睜開眼，撐起身子，只感覺腦袋一陣暈眩。
蘇復環(huán)繞四周，發(fā)現竟然是自家正廳，然后就看到蘇題茂臉色陰沉，好像還正看著自己。
“爹，我知道錯了，你怎么下手那么重啊，孩子知錯了。”蘇復趕緊跪好，一臉委屈地說道。
蘇題茂雙手背后，渾身氣勢也都不再掩飾，強大的壓力憑空出現。
蘇復一瞬間感覺到強烈的窒息感，渾身都在被周圍的空氣擠壓，連說話都很艱難，：“爹..我..錯..我..錯了..”
蘇題茂好像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向前踏出一步，朗聲開口：“男兒膝下有黃金，站起來。”
蘇復艱難地看著蘇題茂，但是窒息的感覺讓他覺得蘇題茂的聲音和嘴的動作完全不在一個頻率，可自己仍能清楚的聽到每一個字，而且回蕩在自己的耳邊久久不散。
“站起來！”
這三個字在蘇復耳邊一次次響起，蘇復雖然萬般痛苦但仍是極其艱難地站起來，身體越來越扭曲，眼前爹的身影也越來越模糊。
“既是我蘇家長子，就該有責任和擔當，整日懶散，豈有一點男人的樣子？”蘇題茂又一次說道，聲音逐漸變大，整個正廳好像都在隨之震動。
“孩兒知錯，孩兒知錯了！”
蘇復的精力全都用來支撐自己的身體，他能感覺到自己現在就像一個平常自己最愛吃的麻花卷。
可他仍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氣，想喊出來，他也不知為何自己心里有股難以壓制的躁動拼命地想讓自己較勁下去。
蘇題茂聽到蘇復嘶吼般的吶喊后，反而露出了笑容。
因為蘇復自己也不知道，他并沒有開口說話，這幾句話卻仍是被蘇題茂聽到了，而且異常清晰。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自你懂事起我便單獨找夫子帶你讀書識字，那么多年，你可從書中讀到了什么？”蘇題茂再一次踏步上前，離蘇復也進了一步，相應，蘇復能感受到的壓力也變的更強了。
“我..我讀..我讀出了生靈涂炭！讀出了恃強凌弱！也有高山流水，他鄉(xiāng)之客。還有肝膽相照，義氣凌天！”
蘇復心中壓抑不住的躁動越來越明顯，身體上極大的痛苦，只能讓他釋放自己內心的欲望。
他聽過書中那些枉顧人命，鮮血淋漓的史實，也聽過書中漂泊異地的孤獨，還有不懼生死，為國效力的忠義。
這都是他讀過的，想過的，卻從沒經歷過的，蘇復不想經歷這些，因為他害怕，他害怕有朝一日只剩他自己一人。
“我蘇家兒郎，未有貪生怕死之人，我蘇家兒郎，各個都是氣勢難當，縱橫天下的鐵血之人，既生在蘇家，你又如何？”蘇題茂又向前一步，這一步落地，整個房間內都安靜了。
蘇復仍是一副扭曲的模樣，奇怪的是蘇復依舊張著嘴，可是卻沒一點聲音發(fā)出。
但蘇復本人已經無心察覺這種怪異了，他的視線已經模糊，劇烈的疼痛已經讓他感覺不到自己還有肉身的存在。
他只能直直地盯著前方，蘇題茂的聲音仍是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傳進了他的耳中，震耳欲聾。
“我？我一直要學武，你從不肯教我，在這世道，我還能怎樣？”蘇復似乎忘記了扭曲的身體，心中的躁動也不在壓制，說話也露出從沒有的大膽。
“不會武功你就沒有別的出路了？你讀了那么多書，背了那么多文人圣語，就只讀出了這么一條路？那你與只會靠四肢的畜生何異？”蘇題茂再次向前，字字誅心，他與蘇復也只剩最后一步的距離。
蘇復的皮膚已經被擠裂，衣服竟被流出的鮮血染成了黑色，臉也只能看到那雙依舊不為所動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不曾晃動。
“文以救國，不在一時，武以統(tǒng)一，勝在人力。”蘇復的聲音突然出現，回蕩在大廳，一字一句，不曾消散。
蘇題茂聞聲而笑，“好！好！好！不虧是我蘇家人，你想嗎？你敢嗎？”
蘇題茂踏出一步，蘇復難以直視的身體就徹底只撐不住，整個趴在地上難以動彈。
雖然不知道蘇題茂所問為何，可蘇復仍是立馬說道：“我為何不想！我有何不敢？他人可流之鮮血，我亦可，他人可殫精竭慮，我亦可。我只要，我愛之人不死，要我死之人，必死。”
蘇復突然撐起一條胳膊，鮮血隨之迸濺，而后另一條胳膊也緩慢撐起，隨后膝蓋慢慢前頂，竟是又將整個人撐了起來。
蘇復長發(fā)散落，一點點抬起被鮮血擋住看不清面貌的臉來，看著眼前的蘇題茂，竟真的開口說了句：“兒子錯了。”隨后整個人再次趴在了地上。
當蘇復趴下的一瞬間，蘇題茂踏出了最后一步，趕快上前將蘇復扶在懷里，也顧不上鮮血沾身。
蘇題茂趕忙用手抹掉蘇復臉上的污血，眼中有晶瑩閃過，右手再次一揮卸去了禁制，嘴中不斷說道：“你沒錯，錯的是我們啊。”
這時一直在門外的趙汝棉聽到屋內的聲音，立馬帶著藥箱推門而入。
看到滿身鮮血躺在蘇題茂懷中的蘇復，眼淚一瞬間就沿著臉頰滑落，馬上就跪到旁邊，從藥箱中顫顫巍巍的拿出藥劑給蘇復止血。
“你說的錯了，我知道，是說你這些年錯了，我知道你懂了，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看到了，我們都看到了。”蘇題茂緊閉雙眼，心中多年的壓抑終于得到一絲舒緩。
遠處小玉山上，獨自站在小玉山上的黑大叔身邊憑空多出一個人，身形傴僂，好似還帶著個小氈帽。
“姓蘇的都是沉不住的性子，奧對，除了那個以外好像就再沒有一個了。這么多年，你倒是一點沒變，還是那么沉穩(wěn)，他們要是有你一半的性格，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一步。”黑大叔身邊站著的正是在酒樓說書的王事秋，王老頭。
“前輩謬贊了，我只是受人之托，不得已而為之。”現在的黑大叔完全不像白天在小巷口的時候，言語間透露出的冷漠好像拒人千里。
“每次見到你都會覺得可惜，當初為何不跟我走，偏偏要著了宗璟山的道，哪有跟著我逍遙自在，你也是我破格打算收的弟子，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何不肯？”
“不肯就是不肯，沒有為何。”黑大叔突然笑道。
王老頭聽他這么說倒也不生氣，只是嘆了口氣，道：“我其實對當年的事了解一二，這宗璟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世出？怕是時候未到罷了，山上那群為老不尊的東西，的確需要敲打，只不過，你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值得嗎？”王老頭好奇地看著黑大叔，好像很想知道他會說出什么樣的答案。
“現在想，只怪當初年少，可又想，幸好當時年少。”黑大叔笑道。
“恩？”王老頭好像沒聽懂仍然追問道。
“因為她誤了少年郎，少年要她晚年伴身旁。”黑大叔輕撫身后熒惑，點點出鞘，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