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
我宿舍的門再一次的被維克多踹開了。
“吃飯!”維克多把飯盒仍在桌子上。
“不吃,你踹門的習慣能不能改改,怪嚇人的。”我翻了個身,蒙頭繼續睡。
“你以為我愿意,要不是站長這幾天不停的囑咐我,你以為我想當你的全職保姆。”維克多咬牙切齒的說道,聲音里充滿了怨憤。
我伸出頭,看了看維克多,淡淡的說道:“與其說是保姆,你更像個屠夫。”
剛說完,就感覺后背有股無形的殺氣在凝聚,“你給老子起床,這都多少天了,不死不活的,也該到頭了!”維克多用完了他最后的一點耐心,他開始伸手拽我下床。
維克多的憤怒是非常能理解的,因為他已經無償為我當了十幾天的保姆,而且每每我還不領情,要不對他冷嘲熱諷要不對他置之不理,形同空氣。為什么會是這樣呢,那還要說回半個月前。
5月中旬,我為了悼念死去的大喬,在戶外冷空氣下暴露的太久,導致臉部中度凍傷。醫生囑咐每天要涂抹凍傷藥膏,不能洗臉不能刮胡子,一直要恢復20天。大海知道這件事后,他也擔心大喬的去世會對我有心態上的影響,所以囑咐維克多要擔負起這段時間照顧我的責任。說實在的臉部的凍傷對于我來說算不得什么,雖然現在還有一些痛癢但過幾天就會好了。只不過每天以醫生開的各種藥材護膚,涂完后每次照鏡子都感覺自己像中國版的怪物史瑞克。這樣出門總是不太好的,所以送飯的工作也給了維克多。
“你在這樣,我到大海那里投訴你!”我邊抱著被子邊大聲嚷嚷著。
維克多用力把我往地下拽,“少來,大海老子又不怕,照顧你完全是因為情意,現在情意透支了,老子就不用管了。給我起來,不要裝死!”
“哦,天呢!你們的游戲好特別?”
一個女性的聲音在門口傳來,我跟維克多轉頭看去,原來是隔壁房間的蘇菲正扒著門框,怯生生的看著我們。原來剛剛維克多進來的時候沒關門聲音又大,蘇菲是由于好奇所以……
蘇菲是南極超市里的一名前臺,我們關系并不算熟,但每隔上兩天就能見上一面。每次去超市采購的時候,她總是站在收銀臺后面帶微笑的與我寒暄幾句,也算是在南極為數不多的能認識的人吧。
“不需要,蘇菲你能幫我把門關上嘛,謝謝了。”我強裝微笑的說道。
“好的,祝你們今晚愉快!”蘇菲說完,古怪的笑了笑關上了門。
看著蘇菲關門走后,我與維克多不在拉扯對方,維克多沉悶的哼了一聲,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氣呼呼的喘著粗氣,嚷嚷道:“方遲你最近太頹廢了,老子給你說,如果沒有一顆好的心態,南極的極夜是很難熬過去的。”
我看了看維克多隨后嘆了口氣,沉聲道:“其實我知道,只不過我現在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對什么都非常漠然。大喬的去世,仿佛讓我一下子沒了精神支柱。”
說實話我原本就對南極不感興趣,是大喬推薦我來到這里,讓我在這蒼涼的大地上找尋寂寞、突破自我的舒適區。當我在南極過完整個夏季準備回家的時候,大喬又強烈的建議我,讓我在在熬過猶如地獄般的極夜。如果沒有大喬,我應該跟這里沒有任何交集,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算特別喜歡這里,雖然我在這里交到了很多朋友,但我跟這里始終有點格格不入。能留在這里基本是為了大喬,為了滿足他的愿望,為了讓他以后不會在提起類似的事情,甚至為了證明大喬的錯誤罷了。
可是現在他就這么突然的走了,永遠的離開了我。我還要去為誰證明?我以什么樣的理由堅持下去呢?我的目標已經沒了。就好像我是一名舞臺劇演員,我正在為舞臺下方的觀眾表演。突然觀眾一瞬間都走光了,那作為演員的我,還需要為誰去演出呢?沒有答案,我現在每天等待的就是極夜的結束,趕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家。
“就是他讓你來南極的,你的那位編輯朋友。我聽大海談起過他,是一個有趣的人。”維克多悶聲的說道。
我點點頭,淡淡的說道:“是的,他是我來這里的精神支柱,我來南極完全是因為他的想法,他的強烈建議是我在南極唯一的理由。現在他走了并且也驗證了南極的生活并不能讓我的寫作思路有所突破反而還會降低,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動筆了。所以等待極夜結束,我就該滾蛋了。”我頹喪的說完,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平時舍不得喝的好酒,又拿出老媽為我密封好的下酒菜,示意維克多也嘗一嘗。
維克多平時是非常貪吃的一個人,每次都怕吃不夠,但是現在卻安靜的很,也并沒有動手的打算,低著頭失神的看著桌子上的下酒菜。也許是因為中國的飲食他不喜歡吧,所以才遲遲不動。正當我準備再次把菜推薦給他時,他晃了晃碩大的腦袋,幽幽道:“方遲,看來你的這位朋友還真是對你煞費苦心啊!”
我不假思索的說道:“那是當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可惜……”
“狗屁!”維克多一下打斷了我的話,大聲嚷道。
“看什么看,我說的是你狗屁不通,完全辜負了你朋友的良苦用心。”維克多說完,竟然搶過我的筷子,嫻熟的夾著菜,往嘴里放著。
“什么意思,我這不堅持過了這么久了嘛,而且在大喬去世之前也證明了,他的方法不行。”我不服氣的說道。
“堅持?你來這里就只是為了堅持嘛?給老子倒酒今天我好好教育教育你,憋了這么多天的鳥氣也總該發泄發泄了。”維克多一口干了杯中酒繼續說道:“你以為大喬通過各種關系,為你爭取這么一次難得的機會,就只是讓你來這里“混”的嘛?”
“難道不是嘛?這個機會也不算很難得吧。”我小聲嘀咕了一句。
“不難得!你知道有多少作家都很想來只是苦于這里的要求嚴、不通融所以才來不了的嘛,就體檢這一條很多人都是過不了的。而且你覺得你是屬于那種特別出名的作家嘛?”
“當然不算,我只能算個寫作人而已。”我自我認識還是比較清楚,作家真是談不上,算個職業打字的而已。
維克多淡淡的語氣,一字一字緩緩說道:“朋友我給你條忠告,在南極你完全不需要所謂的堅持什么,你需要的是放開身心的去感受,感受這里風、雪、景,慢慢的你會發現不一樣的。”說完維克多又干了一杯,繼續說道:“想聽個故事嘛?”
“想”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維克多在南極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
維克多凝視著酒杯,眼角的肌肉顫抖了幾下,顯然那一次的事情,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方遲你知道我很喜歡拍照并且拍的還不錯對吧”維克多淡淡的說道,我點了點頭,維克多的攝影水平何止是不錯,完全可以說的上是大師級的。就連一向很傲嬌并且制作水平頂級的《國家地理》都常常購買他拍攝的南極照片,可想而知,維克多的拍攝技術有多牛了。
“其實拍攝技術本身是非常簡單的,很多人都能學會并且可以快速熟練的操作,但是為什么那么多攝影愛好者最終都不能成為那小部分頂級攝影師呢?”
“為什么?”
“其實答案本身也很簡單,拍攝不只是技術,最重要的是要用心。”
“用心?”
“是的!每一個優秀作品的背后都有一段攝影師不為人知的熬心瀝血!他們全心全意的投入,不確定性的苦苦等待,最終得到的是那一下的靈光乍現。只會用技術拍出來的,算不得好作品,因為它不具有靈魂。所以絕大多數的攝影愛好者,他們的水平就只能止步于此了。頂級攝影師為什么可以辦攝影展,每一副攝影作品都可以稱為經典,因為攝影師為照片注入了靈魂。”
我好奇的問道:“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為你講的故事。大概在五六年前吧,一天的下午不知怎么的,我突然特別的想去拍點東西,以前也會有手癢的時候,但是那天的下午,我的欲望甚至強烈到走了幾十公里以外,去尋找值得我拍攝的素材。當我離麥克鎮越走越遠時,在一塊厚厚的冰面上,看見了一群巴布亞企鵝,于是我想抓拍幾張。但是這群不算多的巴布亞企鵝似乎沒什么精神,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叫著,他們也許是在這片區域迷了路吧。出于好奇我慢慢的靠近它們,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個碩大的雪坑,當我仔細去看清雪坑內的情況時,發現大概有50多只大小不一的企鵝被困在了坑底。一個個就這樣無精打采的低著頭,有些看到了我,會抬起頭“哦哦”的叫幾聲,有些小企鵝甚至還剛剛出生不久,躲藏在大企鵝的育兒袋內只露個頭出來。它們看起來是那么的可愛又是那么的可憐,我特別的想幫幫它們,但是我想它們既然是野生動物,終究是會有辦法上來的吧。”
“那坑很陡嘛?”
“不算陡,正常人可以隨便出入,只是巴布亞企鵝身材本就小巧腿又短并且在坑內的大多數都是小企鵝或者是帶崽的母子所以有些困難。”說道這里維克多又干下了一杯酒,嘆了一口氣。仿佛接下來的內容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一般。
“我在那里掙扎和糾結了很久,平地上的企鵝都在呼喊著、等待著坑底的企鵝上來。而坑底的企鵝有些又過于弱小,有些又不愿放棄自己的孩子,幾只大一點的企鵝都嘗試著用喙插入雪中輔助借力,一步一步往上爬,可結果最終都失敗了。
當時我在想,到底要不要幫它們呢。礙于南極的規定,人類是不能干涉南極動物的自由衍生和生活的。猶豫了很久,突然發現有一只帶著幼崽的母企鵝竟然一步一步艱難的爬了上來。”
“那你應該高興才對,你用不著犯紀律了。”我為維克多再次倒滿酒。
“我當時也是這么認為的,可是如果我當時不那么想該多好啊!”維克多喝了一口,深深的把頭低了下來繼續說道:“所以當時我認為就連帶崽的母企鵝都可以上來,那么其他企鵝沒有理由上不來的,于是我拍完照片后返回了麥克鎮。當晚我就失眠了,總是惦記著那群巴布亞企鵝。第二天我一忙完手里的工作,就馬上趕了過去。”
“結果呢?”
“結果是坑內的企鵝凍死了差不多30多只。”維克多的表情既猙獰又有些傷心。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看來維克多依舊對這件事情非常的自責。
“為什么會是這樣?!企鵝不是常年都生活在冰天雪地中嘛?”
“當我仔細看清這座巨坑后我才明白,雪坑整體結構成勺子型,正好是個大風口,有些小企鵝還沒有換毛,完全抵抗不了這樣的暴風,還有些母企鵝始終放棄不了小企鵝……”維克多顫抖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深深的垂著頭。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當時看到雪坑內橫七豎八死去的企鵝,我嚎啕大哭,也許冥冥中老天就是讓我前來拯救它們的,而我卻錯過了最佳的時機……此刻的我心中充滿了自責與痛心。當我哭夠了,我決定要救出那十幾只幸運活下來的!當時也管不了什么違紀了,我用身上攜帶的折疊兵工鏟,從坑底開始挖,為這群企鵝挖出了一條企鵝之路。”
維克多抹掉臉上的淚痕,朝我漏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繼續說道:“當時那些企鵝一個個搖頭晃腦的跟在我屁股后邊,我挖到哪里,它們就跟到我哪里,當它們爬出來后,全體轉身仰視了我良久,最后踏上了屬于它們自己的征程。”
維克多看著我,臉上流露出激動說道:“看著企鵝挪著矮胖的身子,走向遠方,那一刻我竟坐在雪地里激動的哭了起來。從開始的迷茫掙扎,到后來的追悔莫及,最后又欣慰的歡喜。當時的我特別感慨,感慨到我的人生能有如此的經歷是何等的榮幸和幸福!。”
“那么后來呢?”
“后來這件事我對誰都有沒說過,這是藏在我心中的小秘密。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深深的愛上了這片白雪茫茫的大地,格外的珍視這里的一切。每一次舉起的相機、每一次我按下快門,都十分珍惜,生怕拍的太差而污濁于她。并且如果我拍的好,會有更多的人能看到她的美,將來也會有更多的人熱愛上這片神奇的土地。現在我把這個故事分享給你,我覺得應該會對你有些幫助吧。我在這里學會了用心去攝影,所以我的作品會有人買。也希望你學會用心去觀察和感悟這里的一切,但是你的小說賣的好不好,那我就不知道了。”
“維克多,謝謝你!”我干掉手中的酒說道。雖然目前我還不能完全消化維克多所說的用心去感受南極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過,維克多給了我一個全新的觀點和啟發。回想起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不是也對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的陌生和抵觸嘛,逐漸的你對很多人打開了你的心扉,很多人同樣歡迎你的到來,在人與人的相處過程中,慢慢的開始接觸、熟絡、變為朋友、成為好友。他們幫助我、包容我、理解我、喜歡我……在精神的碰撞中,各自歸類組合,最終搭建起自己穩定的朋友圈。
那么與人是可以這樣去相處的,與環境應該也有類似的相處方法吧,只是我現在還沒有找到它而已。在南極的一年里我總是把在這里的生活歸為一種任務,類似于一種作任務式的游戲。現在想來是完全錯的,在這里的生活應該是一種體驗,一項用心去體驗式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