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燁在中州太學教職工小區門口徘徊,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踏進大門。
在他抽出煙盒里最后一根香煙時,張志成終于來了。
“小師弟,怎么不進去?”
楊燁丟掉還未來得及點燃的香煙,默然跟在張志成身側。
張志成刻意放緩腳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小師弟,不要想太多了,所謂知子莫若父,老師是明白你的!”
楊燁用力點頭,深呼吸幾口,拋開腦中雜念,加快腳步,往那處他再熟悉不過的宅子走去。
雷文用的宅子,當然是教授職級才能分配到的單獨四合院。
這是座完整的三進四合院,楊燁曾在此住過五六年的時間,院中的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過。
時隔近兩年,再次跨入這院子,無數的記憶紛至沓來。
無不提醒著楊燁,這院子,還是他熟悉的樣子,熟悉的感覺。
進了大門,便看到已然守在垂花門外的熟悉身影。
“王叔!”
楊燁忍不住沖口而出,往那人快步走去。
在那五六年的光景里,每次他放學回家,都是這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這個熟悉的位置,等著他的歸來。
“燁哥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王宗堂雙眼發紅,用力拍著楊燁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
張志成把手中的禮盒遞給王宗堂,問道:“老師呢?”
“先生吩咐過燁哥兒要回來后,一上午都在書房里待著,燁哥兒快去吧!”
楊燁答應一聲,穿庭過院,直奔正堂而去。
正堂右側的偏房,便是雷文用的書房。
伸手推門的剎那,楊燁又回想起無數次推開這扇門的情景:老師總是在門開的時候,恰到好處的抬起頭,用目光迎接他的到來。
今次還會是如此么?
楊燁不敢肯定,但卻無比渴望著。
“進去吧,我在外面等著?!?p> 感知到張志成退后遠離,楊燁深吸口氣,緩緩推開書房門。
雷文用背對房門而立,正出神看著墻上正中掛著的那個大大的“心”字。
楊燁曾無數次問過他,這個心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似乎,從未有過兩次相同的答案。
楊燁屈膝跪下:“老師,我回來了!”
雷文用轉過身,平靜看著楊燁叩頭三次。
“起來吧?!?p> 四目相對,楊燁卻不知該說什么,他只覺眼前的人,在記憶中的感覺之上,又多了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獨特氣息波動。
這讓他感覺有些驚惶,成為修煉者而來的些許底氣,再派不上用場。
因為這股氣息波動,比林子穆身周氣息來的還要磅礴幾分。
“小燁你可還記得,只有修煉者才需要讀書,而讀書人是絕不需要修煉的?”
楊燁點頭,這是雷文用常說的一句話。
“讀大半輩子書,卻不一定能養出所謂的浩然之氣,于是就等于白費功夫,對嗎?”
楊燁遲疑片刻,終于緩緩搖頭。
“是我太慢了,還是你太心急了?”
楊燁心中一震,雷文用推崇古禮,向來都是自稱“為師”的,現在卻以“我”自稱,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楊燁再次跪下:“老師,我錯了!”
雷文用側移半步,讓開楊燁跪拜的方向。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楊燁駭然抬頭,看著平靜如故的雷文用。
“我錯在既把你當兒子,又要你如我般死讀書,這怎可能呢?弟子是弟子,兒子是兒子,不同的?!?p> 楊燁再忍不住,膝行至雷文用身前,挨在他的腿側,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到還未失去寶貴的東西。
“傻孩子,”雷文用探手撫上楊燁頭頂,“我已讓宗堂把東廂房收拾出來,你……”
“老師!”
張志成不知何時出現在書房門口,一聲疾呼,打斷了內里的父子情深。
“華無鋒來了!”
張志成說完,瞥了眼跪坐地上的楊燁,調頭快步離開。
這么一打岔,楊燁終于將情緒平穩下來,從地上爬起,慚愧看向雷文用。
雷文用微微點頭,道:“你張師兄該是把華無鋒截在院子里,你去把人領過來吧。”
楊燁收拾心情,抹掉臉上淚痕,走出正堂時,恰看到華無鋒在張志成引領下,正觀摩庭院正中假山上的雕刻。
只聽華無鋒贊道:“雷老師果然不愧當世大儒,養氣功夫必是登峰造極,才能有如此精妙的石雕技藝!”
楊燁上前兩步,看了眼華無鋒正指著的那座頑童石雕,笑道:“華兄,老師正在書房等你?!?p> 華無鋒微一點頭,和張志成對視一眼,跟隨楊燁來到書房門外。
楊燁輕輕叩響房門后,返身回到院子里,和張志成并站一處。
“師兄事先知道華無鋒今日要來么?”
張志成一愣,道:“小師弟何出此言?”
楊燁皺眉回望書房方向,道:“只是感覺他來的不是時候罷了。”
張志成笑道:“小師弟在中州當會待上幾年,提升修為、積淀閱歷后,才能再得晉升。
“正所謂來日方長,小師弟何愁沒有時間過來陪師父喝茶聊天?”
楊燁微微點頭,接著友搖頭問道:“師兄為何不告訴華無鋒,這個頑童是我雕的?”
張志成訝然道:“哦,竟是出自小師弟你的妙手么?我一直以為是老師所雕刻呢!”
“華哥!”
一個靈鵲般的聲音,打斷兩人的言語機鋒。
楊燁循聲望去,但見個充滿青春氣息的靚麗身影,正穿過垂花門,往假山雀躍而來。
楊燁還未確認她是誰,便被她溫軟的身體撞入懷中,一股幽香隨之沖入鼻腔。
這時,王宗堂才踹噓噓跑進垂花門,隔遠喊道:“佑怡!成何體統!”
楊燁這才明白,這個看似對他熱情過頭的青春美少女,竟是王宗堂的獨女,王佑怡。
也難怪他認不出來她。
當年他離開中州時,王佑怡正是最叛逆的年紀,整天一副短發濃妝的太妹模樣,見了他也是呼來喝去。
如今留起了長發,整個人也看起來文靜許多,若不是王宗堂喊出她的名字,楊燁還真不敢相信她就是記憶中那個王佑怡。
“華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幸虧我今天心血來潮回家吃飯,要不還真碰不上你了!”
王佑怡從楊燁懷中脫出,不好意思的微吐粉舌,嬌俏可人。
楊燁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尖一下,笑道:“還叫我華哥?”
“哎呀,不一直這么叫你嘛!”
王佑怡打開他的手,微微蹙起鼻尖。
“雷伯伯不在家嗎,怎么都站院子里說話呢?華哥你也該算是衣錦還鄉了吧,還不帶我去樊樓大搓一頓??!”
楊燁這才知道王佑怡的性格還是一點沒變,不說話則已,一開口就跟機關槍一樣,別人根本插不上嘴。
更關鍵是,她言語中透露出的信息,顯示這個家中的所有人,都一直關注著他的消息。
不由鼻尖有些發酸,強忍住淚意,笑道:“老師正在書房會客,今天你回來的正好,等會兒肯定有好吃的?!?p> 王佑怡撇嘴道:“華哥你有沒有搞錯,還把我當小孩子,我都讀太學了好不,還拿好吃的哄我?!?p> “是是是,只好吃的當然不夠,得去樊樓大搓一頓才行。”
兩人相視而笑,說不出的純粹。
開席,王宗堂準備的一桌好菜,還是楊燁記憶中的味道。
只是這場原本的家宴,多了華無鋒這個外人在,多少有些變味兒。
席間華無鋒倒是十分放得開,不時說些早年外出任務時的見聞,逗得王佑怡嬌笑連連,氣氛還算活躍。
直到王佑怡不情不愿被王宗堂帶離宴席后,飯桌上的話題,才終于轉入正軌。
張志成又勸了幾杯酒后。
華無鋒舉杯道:“早就聽說雷老師將以文得道,今日得見,果然非是空穴來風!”
雷文用淡然道:“華兄謬贊了,只是胡亂讀書而已?!?p> 華無鋒一挺身子,說道:“雷老師過謙了!雷老師的觀人法已盡得東晉謝安風流,如我這種武夫,再怎么讀書,也讀不出如此錦繡之心吶!”
雷文用舉杯道:“文在創造,武主衛戍,各有所長罷了?!?p> 張志成亦跟著舉杯笑道:“華兄還是爽快點說出來意,否則這花花轎子,不知要抬到何年何月去。”
華無鋒哈哈一笑,干了杯中酒。
轉向楊燁,笑道:“今次冒然來訪,是想要請楊小兄幫個忙。”
楊燁報之以微笑,靜待他的下文。
華無鋒再斟滿酒杯,敬向楊燁,道:“楊都尉主持中州工作,身邊該還沒有幾個得力的人,我有個不成器的外甥,楊小兄不妨考慮一下。”
楊燁還以為是耳朵聽錯,忙凝神感知華無鋒的氣機,卻覺他氣機平穩而略有一絲緊張,不似胡亂說話,而是真的要給自家外甥搭線。
只是,堂堂白龍衛錦衣房左提督,需要來找他這個墨鷹房的都尉開后門?
楊燁瞄一眼老師雷文用,問道:“不知督帥的外甥,是哪位才俊?”
華無鋒嘆息一聲,道:“當年我多在西域的天竺、薩珊波斯一代活動,數年才能返家一次。
“我妻憂思過度離世后,一應家眷更是一直托庇于妻族,因此自覺對亡妻虧欠甚多!
“至升遷進入錦衣房,便疏通關系,把我那外甥黃華也引入白龍衛中。
“可惜他天賦才情總歸有限,我使盡了面子,才保著他進了墨鷹房,勉強胡混日子。
“楊小兄是有大氣運的人,倘若能照拂我這外甥一二,老華我感激不盡!”
即便場合大不適宜,但華無鋒這么拉下臉來大講情懷,楊燁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只得以杯中酒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