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晝短,奈不堪深夜,秉竹來游。
城樓之上,月朗星稀。北方雖已過了春寒料峭的時節,但夜的寂寥和微涼,還是浸透肌骨,令人身心頓生絲絲寒意。
皇帝站在乾清宮門外的欄桿旁,來回踱步,在思慮今后的路究竟該如何走。
為了防止出現像呂后或孝莊太后那樣干政的情況,他不準太監對皇額娘吹風,老太太也十分知趣,從此再沒主動和他說過一次關于撥款的事情。為了防范皇族干政,他把感情最深的兩個弟弟,一個免去親王之位,一個罰奉三年,導致小弟弟的早逝。為了防止太監干政,他們幾點上班幾點下班,這些很細很細的規則,都是他一條一條親自制定的。為了防止官逼民反,他永不加賦,傾力救災。
然而,為了防止他們鬧事,聚眾四十人以上,他就要追究帶頭鬧事者的責任。
所有這一切,無非為了將所有威脅皇權的力量都消弭于無形。
現在,文字若繼續打壓,可能會愈演愈烈,留下千古罵名;若不打壓,一旦演變為一股勢力,后果可能不堪設想。各種勢力若不壓制,任何一種都有可能張牙舞爪,瘋狂反撲。若壓制下去,又只能維持現狀,不能前進發展,導致僵化和保守。
他該怎么辦呢?
起風了,他感覺身后有人為他披上長袍,一瞬間覺得孝賢純皇后又回來了。轉身一看,是他的寵妃魏瓔珞。
令妃問:“皇上,起夜風了,外面涼,別吹著身子。臣妾陪您到屋里安歇吧。”
他說:“也好。多謝愛妃關心。”
令妃說:“皇上事情雖多,也要注意休息,畢竟龍體要緊。”
他安慰她:“我知道了。”
皇帝與令妃攜手進入室內。窗外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在燈火的掩映下,顯得金碧輝煌,盡展皇家氣派。皇帝拉著令妃的手,令妃扶著他的臂,繞到幾案后面,皇帝坐定,似乎仍要處理公務。
令妃見狀,勸道:“皇上,天色已晚,您還是早些就寢吧。”
皇帝說:“嗯。我先在這里坐一會,少時便更衣。”
令妃回答:“也好。不過您不要坐得太久。”
皇帝問她:“瓔珞,從古至今,王道都是表面儒家,實則法家。依你所見,是人治為上,還是法治為妙?”
令妃在皇帝面前慢慢踱著步,說:“臣妾覺得,如果君王有智慧,人治是自然正當的,不必經過大家的同意。可是正當不代表可能性大。有智慧的君王,可遇而不可求,想遇到一位非常困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求助于法治。”
皇帝沉吟不語。門外興安來報,太后為皇上送來晚茶。興安端著瓷質的茶盤,上面繪有宋代理學家朱熹的畫像,盤腿而坐,似在焚香祈愿。煙霧升騰而上,繞過山石和蒼松后面藏著的小牧童。茶杯不是景泰藍,而是鮮艷奪目的彩瓷。
乾隆皇帝是個喜愛絢麗顏色的人,這一點令妃是知曉的。他似乎不太愛看素淡的顏色,可能是由于鮮艷奪目的色彩可以慰藉內心的涼意。
興安將茶盤呈上,皇帝說:“你派人去壽康宮謝過太后,順便把今日海南進獻的荔枝挑選最佳的,給太后送過去。”
興安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
令妃問乾隆:“皇上,臣妾為您倒一杯茶可好?”
乾隆點點頭:“我與愛妃共飲此茶。”
令妃端起掐絲琺瑯的精美茶壺,為皇帝淺淺地斟了一杯茶,不可斟得太滿,以免茶水濺出去,濕了皇帝衣衫。茶水并未徹底冷卻,但也不燙,正好是溫熱的茶。
令妃將茶端到皇帝手邊。乾隆接過茶,呷了一口,點頭稱許:
“嗯。這三清茶煮的不錯。”
令妃說:“都是皇上的功勞。三清茶馥郁芬芳,濃香四溢,就像您的美德一樣常伴臣子們左右。”
皇帝聽后,微笑不語。
稍傾,興安又來報,是嘉妃、舒妃及穎嬪送來她們最近的繡品,請皇帝過目。皇帝說:
“呈上來。”
興安便將托盤呈與皇帝。皇帝在幾案前拿起繡品,細細端詳。第一件是紅底藍牡丹,第二件是藏藍底白仙鶴,第三件是銀灰底喜鵲鬧春。繡法工整,確實用了心。令妃拿起喜鵲鬧春的那件,對皇帝說:“這件很好,粉色的牡丹與雙雙對對的喜鵲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皇帝說:
“嗯,是挺好,但不如你繡的好。”
令妃笑笑:“臣妾繡的原不好,比不上這幾位繡得出色。”
皇帝說:“愛妃不必謙虛。”
令妃說:“皇上有多久沒招她們侍寢了?其實,還是該多見面為宜......”
皇帝說:“近來公務繁忙,無心搭理她們。”
令妃不再言語。
如果所有現行方案的替代方案都被排除了,現行方案就不可避免。
夜晚作業,士兵們都很疲勞,但最重要的是防止被敵人發現。不過大家似乎都沒想這么多,因為許多人同做一件事,可以強化他們對這件事必要性和正確性的深信不疑。
漢族小兵用袖子擦擦額頭和臉上的汗水,由于袖子不怎么干凈,臉上也被擦得掛上灰土。但他顧不得這些,因為其他人都在忙碌。大家有序而高效地往外傳遞著沙土。等工事一完成,就可以往里面埋炸藥了。到時大功告成,勝利在即,人人都可以松一口氣。
霍集占和克里木在城內,幾乎睡不著覺,就像被巨蜥用毒唾液咬過的水牛,掙扎在狹小的池塘里,慢慢等待死亡的降臨。然而困獸猶斗,他們又怎么能甘心束手就擒?被抓住的結果只有死路一條。畢竟他心里清楚,乾隆皇帝手下的將官,早就想狠狠收拾他們一頓。
穆騰額由于戰役未結束,也在加班,很晚都在乾清宮周圍守候。皇帝叫他過來,他忙來到御前。
皇帝問他:“你說,霍集占這次會不會又溜掉?”
穆騰額說:“不會吧,我們大軍壓境,他只是殘兵敗將和回民,這次可以徹底收拾他一頓了。”
乾隆說:“是該收拾他一頓。”
霍集占是個忘恩負義之徒,沒有原則,不修理他,無法平定新疆。
就在乾隆皇帝與穆騰額對話的此時此刻,有人報告霍集占:“汗王,我們發現,清軍好像在挖地道。”
霍集占大驚:“什么?”
“我們看見有燈光,他們大概已經離城墻根不遠了!”
霍集占急的幾乎跳墻,問克里木如何是好。克里木眼珠一轉:“汗王,他們在地道里,我們可以注水。”
霍集占一聽,是個好辦法,可是城中儲水不多,只有一口井。如果注水,需要眾人一起到井里汲水。他連忙讓所有剩下的八百名鳥槍兵都別睡覺了,趕緊起來抬水運水。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在是兵來水淹,可謂很損的招數。但戰爭就是如此,沒有損不損,只有戰勝或戰敗。
霍集占又說:“慢著,一桶一桶水往里面灌,何時能灌滿?你們看看,他們來的方向離水井近不近?”
手下說:“汗王,還真是不遠。”
霍集占說:“天助我也!”
克里木說:“汗王有什么妙法?”
霍集占說:“把井掘開,在他們地道口挖一道橫溝,讓井里的水一股腦灌進地道里,他們想跑都跑不掉。”
霍集占確實狡猾,因為只有這樣,水才有殺傷力,才可以被當成武器使用。這下,回民老百姓也不用睡覺了,全部起來,開始挖橫溝挖水井。
清軍的漢族兵已經挖到城墻根,眼看就要九轉功成。他們不禁自發地互相傳遞著笑臉。
漢族小兵顯得比誰都高興。工事終于修完,他們很多天的努力沒有白費,現在只摩拳擦掌,準備消滅敵人。
城墻根的入口剛剛露出,清軍官兵不會一擁而入,因為他們沒帶武器,也不是來攻城,而是負責挖隧道埋炸藥,炸開城墻之后,為大部隊入城開路做準備。
但是此刻他們幾乎都在地道里,沒來得及撤出去,也不可能入城。回族兵看到清軍露了頭,清軍最前面的兵正好與敵人臉對臉遭遇,彼此都像見了鬼,嚇一大跳。回族兵趕緊向上面喊:“看見了看見了,快,快放水!”
他說的是維吾爾語,漢族兵初來乍到,聽不太懂。而且,即便他們聽得懂,也太遲了。
漢族小兵發現,周圍的戰友都被大水沖向他,水漫過他們的腰,肩,頭頂……人在溺水的時候,并不會掙扎,因為根本來不及。相反,他們會很遲鈍,很呆,看上去像愣住了一樣。他們的頭會一起一伏,折騰幾下,然后豎直著沉下去……
漢族小兵來不及想其他。隧道已經全部被水灌滿……他想叫,可是叫不出聲,他眼前浮現出奶奶的面容,他想用手抓住奶奶的衣襟,他在心里喊:“奶奶——”
然而他什么都沒有喊出來,因為他已經開始嗆水,他漂浮在其他漂浮者的身邊……煤油燈熄滅了,最后一絲光亮不見了……他沉入黑暗,沉入寂靜……他徹底消失在十五歲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