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在御花園的湖邊,有琥珀陪伴,看一道殘陽落水中,半湖瑟瑟半湖紅,琥珀說:“娘娘,奴婢感覺,您就像這夕陽照著的湖水。”
令妃說:“我?那你覺得湖水好看還是不好看?”
琥珀說:“當然是好看。奴婢覺得,娘娘是后宮妃嬪里面長得最不俗氣的。”
令妃說:“你什么時候也學得這么油嘴滑舌?”
琥珀說:“娘娘,真是這樣的。”
令妃不否認。因為終究來講,皇上大概不會喜歡一個長相和氣質都非常俗氣的女人。
她的確是很美,和后宮所有嬪妃比起來都不遜色,甚至是最粉面桃腮,櫻桃小口,最性感嫵媚的那一個。
她的唇和腮都非常精致,不俗的長相,金玉的氣質,由于瓔珞的名字從玉,令字也從玉,而得了令的封號。
她琢磨一下,感覺確是如此,作為一個宮女,如果不是長相氣質和性格都非常不俗,皇上怎么能看上她?
可是她不能向別人透露自己的自信,否則在他們眼里就成了自負和不知天高地厚。
琥珀還有話沒說,就是,她不但美,而且非常憐人,讓人一看心里就高興,就有好印象,就有舒服的感覺。她落落大方,但又楚楚可憐。絕世獨立,非花非霧。
她對琥珀說:“人人都說舒妃好看呢。”
琥珀一撇嘴:“那哪能呢娘娘,誰最得寵,宮里宮外大家都看得出來,舒妃如果比您美,那才怪了。還是您最美。”
她又想一下,大概是吧。因為皇上這么守著她,也可能的確在宮中,她最美。
宮里的嬪妃,不是選美選來的,絕大多數其實都不美。人世間,誰不喜歡美女?連女人都喜歡美女,何況男人。她以前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看來,皇上整日不想離開她,應該不全是性格方面的吸引,多半還是美的吸引。當然這個美,不單指外表,而是指代一個渾然的整體,給人一種如圭如璋,令聞令望的感覺。她應該是有這種讓人著迷的吸引力。
琥珀說:“娘娘,皇上平時那么忙,在后宮,總不會不想看美人賞心悅目吧?其他嬪妃還好說,尤其是有幾個,奴婢可以說很丑很嚇人嗎?就像鬼一樣。若誰是皇帝,也不會想和像鬼一樣的女人在一起嚇自己。”
她想,琥珀可能說得對。民間美人她不知道,但就后宮而言,她是唯一以美好取勝贏得帝心的,其他的女人全部不是。這就難怪皇上將她視若珍寶了。
她說:“永琪跟皇上認錯了,雯妃的囑托終于完成了,我心里很高興。”
琥珀說:“娘娘,您也太無私了吧?永琪畢竟不是您的親生骨肉,他向皇上認錯,只會讓皇上懷念雯妃,對您又有什么實際的好處呢?您還這樣真心的去祝福。”
令妃說:“琥珀,其實,我也累,累的不是身子,是心。”
同一個背負沉重的感情,責任,擔當,承諾的人在一起,即便你對他有情有義,也仍然要忍受深刻的折磨。他的一切都太深奧,不直白,需要城府,猶如濃云蔽日,泰山壓頂。讓你一想起他,就像和他站在同樣的頂峰,寒風凜冽,萬仞絕壁。
能在孤獨寂寞中完成使命的人,既是偉大。不經艱險而征服,便不光榮。在高屋建瓴的背后,是無法承受的痛苦,無法消解的宿命。
令妃說:“琥珀,我現在越來越體會到孝賢純皇后的累。”
琥珀說:“娘娘,累些就累些吧。與其累,也比不受寵強啊。”
埋怨歸埋怨,琥珀今天還是照舊繼續著這個關于美的話題。她說:“娘娘,您要是不美,其他宮里的娘娘,壓都把您壓下去了,根本沒機會從宮女出頭。您的美,主要在于皮膚好,像凝脂一樣,白里透粉。您的腮長得也好,一看就是福相,富貴相,旺夫相。”
令妃不說話,心想,也許是吧。
其實,令妃的美,在于她介乎清純和性感之間。她膚白如皓月凝霜雪,吹彈可破,仿佛能擠出水來。印堂,山根之間的距離都很寬,所以顯得大方清純。可是她長著肉嘟嘟的嘴,鼓鼓的腮,又平添一絲性感。
琥珀說:“娘娘,您真的好美啊!越看越美。”
令妃噗嗤一聲笑了:“那你就別看。”
琥珀說:“其實,您如果穿漢裝會更美。要不哪天,奴婢去內務府給您要來一套漢裝吧!您穿上,肯定會把皇上迷倒的!”
在巍然聳立的紫禁城,內廷正殿一共有三個,最前面的是乾清宮。清世祖順治爺和圣祖皇帝康熙,本來是偏愛乾清宮的,把這里當作他們自己的寢宮。到了雍正這一朝,雍正爺也移居到乾清宮。當年,康熙皇帝智擒鰲拜,就是在乾清宮。所以,乾隆皇帝對乾清宮很有感情。雖然這不是寢宮,但批閱奏文和選派官吏,時常會在這里進行。
其實乾清宮的名字,來源于道德經。道德經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
由于道德經和道教對‘一’的重視,古人是不崇尚‘二’的。圣人抱一為天下式,提醒人千萬不能二。
既然帝王是昊天,天得一以清,而乾就代表天,所以乾清宮的名字演繹的是帝王的尊貴和唯一。
乾隆在乾清宮,上有‘正大光明’的匾額,兩側分列四根朱紅色柱子,柱子上掛著兩幅對聯,正大光明便可以看作是這兩幅對聯共同的橫批。
他看見這兩幅一成不變的對聯,和他十七歲時一模一樣,經久不變。那時候,孝賢純皇后十六歲。他二十五歲登基,孝賢純二十四歲。可是后來,孝賢純皇后撒手人寰,他產生了一些自己都無法解釋的行為。令妃說他特性,或者他對人不信任,也許都對,但又不全對。究竟為什么,他從來不愿多想。
如今,若仔細去思慮,有可能,人不想放棄對自己的承諾,不想改變對一個人的情感,仿佛忘記了那個人,就是失敗和罪過。所以執拗地要求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執著地告誡自己不要失敗地背叛初衷。否則,便不能原諒自己。
他還沒有繼位之前,雍正爺就已經給他安排了不下十個女人,側福晉,格格……令人眼花繚亂。可是,這些其實都是他和孝賢純之間的障礙和多余的傷害。十七歲和十六歲,花季雨季,兩小無猜,既然情定終身,他寧愿將其他一切人都視為空氣,因為背叛感情的滋味,并不好受,等于背叛了自己。
如果人世間,除了背叛,還是背叛,誓言就要被凌遲無數次,感情就要被閹割無數遭。所以,從感情的角度而言,并不是男人就一定不想維持一個專一的局面。專一即是對別人的承諾,也是對自己的承諾。難道這一生,連一個這樣的承諾都不能給自己?
答案是否定的:一定要有這樣一個承諾。否則,便沒有了信念。可是他的字典里,是要有信念,是要有真實的存在。
于是他寫了兩句詩:九御咸備位,對之吁若空。
他原本是想把其他一切女人都當成空氣,這樣,感情就有了皈依,信念就有了支柱,世間便不是萬事萬物都瞬息萬變,宇宙便會有變化中的永恒。
維持這個信念一生不變,最后就上升為一種信仰。宗教是對人的終極關懷。他是帝王,不會絕對虔誠地皈依某個宗教,但他可以有自己的宗教,而孝賢純就是他的教義。
有這個教義在,她就會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背叛感情,即便形式上背叛,感情上也不能背叛,因為這是他降臨人世之后第一個承諾。一言九鼎,一諾千金,若要她相信他,他首先要相信自己。
可是,當這個教義的形式已不復存在,當她不能以一個活人的姿態提醒他不動搖,提醒他恒久地堅持初衷和信念,他便失去了伙伴,失去了盟友。他必須以一己之力,來代替曾經的兩個人,去繼續走完她不能接著走下去的路,去代替她提醒自己不要背叛初衷。
如果他想做一件事情,那這件事情就不難。
所以,他一定要堅持一生不忘記,并相信自己能做到。
這個承諾,就是他堅決不與其他女人培養感情的根源。
他曾經想向令妃解釋,但感覺說不清,也感覺絮叨,所以相顧無言。其實,他想表達的是:當一個人,初次接觸感情,會很看重彼此說過的每一句話,說了就是諾言,違背就會羞慚。所以,當有其他人摻和進來,就不能不讓人細致地看清每一個人,并認真地考慮究竟應該如何做,才能在見到彼此時不產生難堪的感覺,也就是,我并沒有背叛你。如果對其他人的蔑視,能換來對一個人的堅守,那是很有原則的一件事情,是很清晰的一條路。所以,他故意在眾人面前抬高孝賢純,貶低其他女人,似乎這樣做就是有原則,就不會變成一個游移不定的人。即便這樣顯得不灑脫,甚至不正常。
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如果一件事,用語言能表述出來,也就不是那件事情的本來面目。所以其實說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總之就是要放下一切包袱和形式,就是要純粹地堅持一份感情。這樣的感情,有一次就夠了,絕不能太多,多了就不再是這樣的感情。
然而一切都終究是一個笑談。他不是屈原,不是杜甫,不是柳下惠,他是乾隆。一個帝王,說這些是不是很矯情,很諷刺?
所以,一切都是錯。既然不可能再做對的事情,那就沒有任何感情,那就不要任何虛偽。與其虛情假意,不如徹底空虛。
如果從記憶的角度而言,記性越差,越得解脫。可是他對感情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不可理喻的好。所以,實現這個愿望是必然的。人世間一切,不能兩全其美。那么,就只全其一。
這個一,在滾滾紅塵中迷失成一個終身的故事。
剝去形式的外殼,內里還是統一的,不變的,堅持的,認真的。
可是世間一切也有悖論,因為他終究還是變了。如果他不想變,就不會變。如果他變了,就是心甘情愿的。從今日起四十年之后,他告訴嘉慶皇帝,他死后,乾清宮東面的佛堂,要放他和孝儀純的牌位。
孝儀純幫助他從那一場感情的劫難里徹底走出來,是否又陷入另一場劫難呢?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