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我在門縫里看到過,阿耶阿娘他們緊緊捂住我的嘴,讓我喊叫不出來?!?p> “可是我還有眼睛,我看到他們在殺人,好殘暴,好兇狠,就像惡魔一樣。”
“我忘不掉,真的忘不掉,永遠也忘不掉了,嗚嗚嗚!”
小女孩的哭聲不絕于耳,使得眾人都在嘆息。
即便有的人想上前安慰一二,也怕惹上那么一個累贅。
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誰攤上該誰倒霉。
在這種世道,自己都養不活,又何苦去招惹是非呢?
李伯禽在人群中,自然也目睹這一切,他嘆息一聲,看來古代的日子更為艱苦,流寇猖獗,竟動輒做出這種殺人屠村的事,簡直喪盡天良。
一個原本美好的家庭就此破滅,一個寧靜祥和的村落就此成了一個荒村。
亂世之中,苦難深重。
良久,風停了。
雪也不下了。
小女孩一直哭到再也沒有眼淚可以掉下,哭到眼睛酸痛苦澀。
不過心中還有一口悶氣在支撐著她,支撐著她想做該做的事,想說該說的話:“我見過,我阿耶給他們送過東西,那是我偷偷地跟著他才發現的,他們要我阿耶每個月送東西給他們,才許諾保護我們這個村子?!?p> 傅奇眼眸一亮,看來果然是一群賊寇,勒索百姓這種事情除了賊寇,沒人能干得出來。
這下子,他也就不用再大海撈針了。
他不會安慰人,更何況面前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所以說話自然生硬無比。
傅奇看著小女孩,道:“那么你可知道那群賊寇有多少人?”
小女孩抬頭望去,沒來由地覺得自己應該相信這一群人。
這些人,是大人們口中常常提起的應該敬畏尊重的大唐子弟兵么?
她沉默著,想了一會兒:“大概有六七十人,我聽阿耶說過?!?p> 傅奇呼出一口氣,六七十人也不算少了,在魏州地界上,這么一大群流寇藏匿于山野之中,無異于無聲之箭,危害無窮。
若是今天屠了一個村落,明日又屠了一個村落,弄得魏州人心惶惶,他決然不允許。
何況,現在北地還有一個安祿山,犯上作亂,竟私自集結軍隊,意欲謀反之心,無人不知。
那個人的名聲他自然聽過,如雷貫耳,大名鼎鼎,以一介胡人身份得天子厚待,權勢熏天。
魏州即將面臨這種未知的大敵,指不定哪天安祿山就揮軍南下了,內部絕不能存在蝕柱之蠹。
傅奇手托下頷,想了許久,看向李伯禽所在的方向,道:“這群賊寇只有六七十人,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機會,那是成為正規軍的機會,這也是屬于你們流民的任務,必須遵從,不得違抗?!?p> “我要你們這一百三十七人去搗毀賊窩,滅殺賊寇,我想,這并不過分吧?”
傅奇的話一出,頓時引起一片嘩然。
那些被認定為流民身份的人看向傅奇的目光盡是不滿。
開玩笑,他們手無寸鐵,如何去對抗那群殺人如麻的賊寇?
這哪是任務,分明是讓他們去送死。
看到流民們的目光,傅奇也不在意,他只等待一個答案,也只需要一個答案。
有人哀怨道:“敢問將軍為何要如此針對我們?我們手無寸鐵,如何去對抗他們?”
“是啊,還要不要人活了?”
“拳腳難敵刀劍,這是最淺顯的道理?!?p> “不去,我堅決不去,今天即便是死在這里,也不會送上門去讓人家砍成七塊八段,死無全尸?!?p> 那些正常身份的征兵或搖頭嘆息,或幸災樂禍,或憐憫感嘆,流民就是流民,在哪里都會有不平等待遇。
區區流民想要平等待遇?此刻看來純屬是在做夢。
傅奇的臉色陡然變得冷漠,聲音陰沉如寒淵之冰:“你們沒得選擇?!?p> 適才還在憤怒出聲的人頓時全部噤聲,他們怕傅奇一個命令就將他們就地滅殺。
他們是流民,常年奔波,天下無家,來去不定。
總有人求生于市井里,抑或求死于山河間。
這些年來,從來看到的盡是別人嫌棄厭惡的目光,以至于他們都有些自卑局促,甚至都不敢勇于反抗。
看到這群人的表現,傅奇臉上顯現出滿意的神色。
他首先要清理的蛀蟲,就先從流民開始。
他正要下命令,一道聲音卻不合時宜的響起:“將軍,我想問個問題?!?p> 傅奇擰緊眉頭,道:“怎么又是你?先前在官道之上,我容許你耽誤一時半刻,此刻,你又想做什么?”
這個流民,似乎并沒有把他放在眼里。
說話的自然是李伯禽,他如果再不發聲,恐怕今日過后,去往魏州的征兵,就只剩兩千八百六十三人了。
李伯禽緩緩走出,看著傅奇,不卑不亢道:“將軍,我若是用刀劍砍在你身上,你是否依舊能夠安然無虞?”
剛說完這句話,便有一正規士兵喝罵一聲:“大膽,竟敢對將軍如此說話。”
傅奇微微抬手,這個動作讓那名正規兵士立刻閉嘴不言,他輕聲道:“肉體之身,安能與刀劍利器對抗?這不算是問題?!?p> 李伯禽目光如炬,卻自有一股爭鋒相對的氣勢:“那么,拳腳難敵刀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道理。將軍既然派出這個任務,就應該明白若是沒有兵器,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進入茫茫密林之中,就再也沒有出來的機會?!?p> “試問,如何返來回復將軍呢?”
“試問,公平何在?”
“試問,既然流民的命不是命,何苦太宗陛下要以天下人皆為臣民?道天下族皆一族呢?”
傅奇怔然片刻,臉上露出異色,被問得啞口無言。
“流民就是流民,若是在其他地方,或許會受重視,可是在魏州,本就沒有公平,你們流民,如同星星之火一般,也想與那天間皓月爭輝?量力而行是為智,不自量力是為蠢!”傅奇直言不諱道。
李伯禽略微惱怒,沒想到在古代階級之差竟然如此嚴重,他一朝陷入陰謀詭計之中,淪為流民,也就失去了話語權。
所有陷害他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怪不得世間有萬萬人,卻都趨之若鶩地往那朝堂之上行去,哪怕那座橋下堆滿了枯骨殘軀。
獨木橋下面到底摔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會去在乎。
獨木橋的彼岸,無論站著多少人,都會受到世間萬民的仰望。
高不可攀么?
獨木橋的彼岸真的高不可攀么?
朝堂之上,真的不可奢望么?
流民,不可以有話語權么?
今日,他要定了。
他的身子站得很直,氣勢如虹:“星星之火,卻也足以燎原?!?p> 傅奇臉色微黑,看來此人要跟他作對到底,不終止不罷休了。
可是他并不是嗜殺之人,僅僅是天生看不起流民而已。
流民的糟糕印象盤桓在他心里,已有整整十五年,揮之不去。
記得十五年前,他剛剛參軍的時候,正為自己成為一名真正的唐兵而驕傲,而自豪,而意氣風發,少年張揚。
反觀那些同時期的流民,逃竄,無知,卑微,羸弱......
如今眼前這個年輕人,倒是令他生起了濃烈的好奇之心。
傅奇狂笑一聲,道:“報上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