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警局出來,有梨坐在路沿上哭,難過的要命,她再次感覺到人生不是一出喜劇,不是一出悲劇,不是一出正劇,而是一出荒誕劇。當她記事起,她就看著媽媽爸爸天天互相傷害,把本應該相親相愛的家變成一個戰場,把本應該溫馨的生活變成活地獄。直到他們互相連累地一起慘死在沙土車的車輪下。他們結束了自己的不幸,卻把另一種悲傷不幸與絕望留給了他們的孩子有梨。上天沒有給他們標準試卷嗎?不,給了。有梨的父母有好的工作,有房有車,原本上帝是把他們放入了一個幸福家庭的模范里的,然而他們卻選擇不走尋常路。有時老天給了你標準試卷,你也未必答得出標準答案,這世上有許多應該都并不曾實現。
不過有梨的哭泣未能長久,因為她坐在的這條馬路是一條窄路,過往的車輛又多,哭泣又讓有梨時常的必需深呼吸。于是她被那連綿不斷又不散的汽車尾氣嗆的直咳。很快的咳嗽就將哭泣變成了一個含混不清的笑話。這城市有本事把所有悲傷變成含混不清的笑話。
當有梨覺得自己的悲傷變成了一出笑話的時候,她停止了哭泣,站起身和倪匡一起往地鐵站走去。走到地鐵站對面的馬路想過街去往地鐵站的時候,有梨和倪匡發現他們不知何時走進了圍欄的“長城”中,過不到對面的地鐵站了。往左往右放眼望去,那圍欄的“長城”綿延著不知要去向哪里。人行道上的行人格外的多,而機動車道上卻空空如也,一輛汽車也沒有。
“這是怎么回事啊?”有梨茫然的四下張望。
“今天跨年,聽說待會兒有花車游行!所以設了圍欄疏導人群!”倪匡瞅見有梨那一臉茫然,這樣回答她。
“你聽誰說的?”有梨不大相信的。
“從身邊經過的人們!”
“啊,今天跨年啦!日子過得可真快呀!又一年過去了!”有梨感嘆著。“可是我們往哪邊兒走啊?哪邊兒的圍欄都無盡頭似的!”有梨望著那仿似無盡頭的圍欄問倪匡。
“隨便吧,反正看著都無盡頭般的遠!”倪匡兩邊眺望,確定不出哪邊的圍欄更短些。
聽到倪匡這樣說,有梨便轉身邁步沿著圍欄往右開走了,心情低落到一片空白的狀態。
走了一會兒,有梨覺得身邊有些不對,扭頭去瞧,才發現倪匡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不知發生了什么,倪匡也沒有手機,有梨只能在人群中無目的的亂找。
象無頭蒼蠅似的尋覓了一陣之后,有梨反應上來,自己這樣找下去不是辦法,倒不如先進地鐵站,反正沒有自己給倪匡刷卡,他也回不了家,所以他一定會在地鐵站等自己的。
繞過漫漫的圍欄,終于進到地鐵站,果然倪匡站在很顯眼的地方正等有梨呢。
“你剛才怎么突然不見了?”有梨跑到倪匡身邊擔心地問。
“我走的左邊,你走的哪邊兒?”
聽倪匡這么反問,有梨明白過來,剛才自己和倪匡走了相反的方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自己方才是因為情緒低落才沒及時發現倪匡不在身邊的,可是倪匡怎么也?不過有梨也沒去多想,她現在心已很疲憊,不想再去想什么不祥的事了。
這個跨年的夜晚是無法入眠的,有梨躺在床上越躺越心煩,翻來覆去,想哭想叫,但是這當然都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為什么佑安就不能活得有點兒耐心呢?就這么就放棄了努力,而去變成一個那樣的人!”有梨忍不住問出聲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問誰,也許是在問天花板。但天花板不會回答她。
于是倪匡回答她:“你總讓他們忍耐,努力!忍耐什么?忍耐永遠無休無止這樣糟糕的生活嗎?努力什么?他們都曾經努力過,但他們看不到未來,他們不覺得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而他們也不想再活在這樣貧窮,沒有尊嚴,沒有愛的日子里了!糟糕的生活讓他們永遠都活不開心,恐懼而絕望!他們想擺脫這絕望,他們憑什么擺脫?他們有能力嗎?沒有!有依靠嗎,無論是物質上的精神上的?沒有!”
“我不是他們的依靠嗎?小姨不是他們的依靠嗎?”
“你不要說你能給他們依靠!你給不了他們物質,也給不了他們精神!就象佑怡,她的發育已經成熟了,她有性的欲望,你能給她嗎?她想回復她從前有父母疼愛,衣食無憂的生活,你能給她嗎?你只能給她醬油拌掛面!還有佑安,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在這世界上必須活的有錢有面兒,別人才會尊重他,才不會欺負他!你能給他更好的替代方案嗎?你不能,你甚至連愛都不能給他!”
“我可以給他!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他!”有梨。
“信口雌黃!他需要女人,你可以作他女朋友嗎?你可以跟他生孩子嗎?”倪匡。
“人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人活著就是為了繁衍嗎?何況他這么小,他需要什么女朋友!”有梨。
“ok,就算他還小!你也不可能替代他的父母!因為你自己也會需要男朋友,你現在年紀也已經不小,你很快就會有男朋友,然后拋開他的!”倪匡。
“我不需要男朋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沒有愛情,只有戰爭,我不會再選擇過這樣的生活!”有梨。
“哇哦!看樣子你們家,思想最不妥,心里最變態的就是你!”倪匡。
“你憑什么說我變態!自古以來都有一輩子單身的女人,比如修女!”有梨。
“你中學生物沒學好啊!你不知道你是有雌激素分泌的人嗎?你違背你的雌激素,你壓抑它們,你從身體到心理都會病態的!你會變成一個變態,嚴重的變態!”倪匡。
“你為什么這么說話!”有梨從床上跳到地上,感到憤怒與恥辱。
“我為什么要這么說話!是啊,我瘋啦!”倪匡心中此刻處于一種火山爆發的狀況。他本以為在這兒可以躲清靜。但現在他知道,這世上沒有清靜的地方,哪里都潛藏著危機,分分鐘會突然崩潰。也許他真的不可以再逃避這個世界,必須重新鼓起勇氣去作他該作的事情。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雖然他心里非常清楚事情的道理,可他的感情,卻總是想要逃避,每想面對便欲崩潰。唉,不想了,能拖就再拖一拖吧。想到這兒,倪匡扭頭去瞧簡易折疊床,有梨已經不在床上了。咦,這家伙去了哪兒,不會是被自己一說想不開了吧?不至于吧。想雖這么想,倪匡還是從沙發上起來,打算去找有梨。然后他發現陽臺的門開著。
倪匡走過去,從敞開的陽臺門看出去。有梨正蹲在陽臺上,用花盆里掉落的一段花枝在地上亂畫著。是的,就是她了,倪匡在心里確定。之前看有梨小時候的照片時,倪匡就已經覺得小時候的有梨好像就是當年自己去聾啞學校捐款時遇到的那個小女孩了。倪匡記得,他那一年17歲,因為還沒有拿到外國國籍,所以還用的是出國前的名字,韓信。當時,他作為大島慈善基金培養出的杰出人才,被要求去了大島慈善基金下轄的所有福利機構作演講。因為過度的緊張與疲勞,在去聾啞學校演講完后,他犯了美尼爾氏癥。當時他躺在那里無法動彈,用眼睛去尋找,自己的周圍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蹲在那兒,用一根斷掉的細樹枝在地上胡亂的畫著。于是躺在那兒不能動彈的韓信,叫小女孩幫忙將自己往貼墻處拉拉,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糗樣子,他是帶著榮耀的光環來這里演講的呀,怎么可以讓人知道自己有這么不濟的一面呢。倪匡還記得后來他躺在那兒,因為無聊,就和小女孩聊天。他給小女孩講繪畫的事,講繪畫可以給一個痛苦的靈魂打開一扇釋放的門。雖然那小女孩從頭到尾都不曾說過話,但倪匡卻覺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聽得見。
“干嘛蹲在那兒鬼畫符不去睡覺?都快12點啦!”倪匡走上陽臺,倚靠著陽臺的護欄,裝作隨意地問。
“我在等煙花!”有梨繼續畫著,沒抬頭地回答。
“哪兒來的煙花?”
“這幾年每到跨年,南邊都有人放煙花!”
“這么多樓隔著能看見嗎?”
“能,我去年和前年都看見過!”
“你等煙花干嘛呢?”
“我想許愿!”
“對著煙花許愿?煙花可是最短暫而又沒有意義的東西!”
“是啊,我心里變態嘛,所以專挑煙花這種東西許愿!”
“你這人是不是特別能撒謊?”倪匡。
“是啊,我不僅心里變態,還是個撒謊精!”有梨依然沒有抬頭瞅倪匡。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說,你小時候是真聾還是,那個,就是那個嘛!”倪匡下意識地用手指去蹭自己的鼻子。
“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的耳朵里充滿了剎車聲!它掩蓋掉了其它一切的聲音!”有梨停止了亂畫,把斷枝放回花盆里去。
這時一片紅光躍進了陽臺。
“哇,真能看見煙花啊!”倪匡把身體轉向陽臺的外面,那遠處的煙花飛升到高樓之上才爆炸開來,散作美麗的顏色和圖案。
有梨也站起身來,望向陽臺外,高樓上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撲棱棱,一只鴿子騰飛而起,落在倪匡的肩膀上。
“唉,這只鴿子還在啊!”有梨感到一絲意外的喜悅。“你把它養在哪兒了?”
“就在陽臺上啊!”倪匡回答。
“你不是要把它蒸乳鴿嗎?”
“唉呀,你不說我還真忘了!明天蒸!”倪匡。
有梨白倪匡一眼,心想,你才是心里變態呢,比我變態的多。
“唉,你怎么還不許愿?煙花都快放完了!”
“不許了!反正怎么許愿都是不會實現的!”有梨悵惘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