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不辭冰雪為卿熱
雖是后悔難當,但年玉鬢此刻還是喜勝于悲,總歸自己能夠見到傾微。而且看傾微倚著幾個枕頭半臥在床上,氣色雖因大病初愈不如往日,但和自己說話還是有些力氣的,便也知其不日便可痊愈。
“玄臣不必掛懷。我這兩年也算得上體弱多病,今早來的莊御醫也說是舊日積了太多病氣,只不過如今一塊發了出來,不關登塔。”
年玉鬢走到臥房東側的茶桌邊坐下,原本豐神俊朗的人頓時失了神采,像是歷經一場風塵倦旅的游子,身上全是塵沙。
“我與碧葦可算是朋友?”
群鳥聚集在一起為朋,血緣兄弟為友。由于朋、友兩個字最初意義的不同,造成現今“朋友”二字的含義也多種多樣。夫妻、兄弟、同學、同事、同僚、熟人皆可為朋友。有志氣相投的朋友,有利益相交的朋友,也有點頭之交的朋友。因此,朋友之間無私相助,苦言勸善、攀援依附、爾虞我詐都不足為怪。
傾微也知官場宦海爾虞我詐,莫說是朋友,就連兄弟、父子都可互相攀認。年玉鬢如此問自己,便也隨意客套說二人當然算得上朋友。
“我在宮廷里侍奉過兩朝君主,可世事變化無常,如今還活著的朋友就剩碧葦一人了。”
一陣惡寒從后領電打似的穿過傾微的脊梁,心想自己也是個說話口無遮攔的主兒,可如今還是被年玉鬢這話氣得心塞,這哪里是在探病,分明是來咒自己的。
正當傾微想了惡語回擊,年玉鬢卻又幽幽地開口說道:“今日我帶的徒弟死了,就連陛下都沒留得住。”
“年大人放肆,這話不可再說。”
傾微壓低聲音,幾乎用盡力氣才吐出這幾個字,還未把氣喘勻,便開始劇烈地咳嗽。門外伺候的丫鬟急忙沖進來給主子喂水,但只見剛才被自己帶進來的這位大人正虛坐在主子床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傾微后背給她喂水,看傾微喝了幾口還不忘給她捋捋后背順氣。
丫鬟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楞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男女之防,便急忙去奪水杯,想讓年玉鬢離主子的床榻遠些。
“不必了,你們都沒好好休息,下去歇歇吧。”
“端姐姐不在,奴婢怎么敢怠慢,還請這位大人恪守禮儀,莫要出格。”
這丫鬟奪過水杯后就跪在傾微床前,絲毫不見退讓,這不卑不亢的神態倒讓傾微暗自稱贊不虧是端娘帶出來的。
看僵持不過,年玉鬢便起身坐到床腳,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
此時端娘正拿著湯藥進來,看到臥房大門敞開著,正準備責罵在門外侍候的下人,便正巧看見屋里如三足鼎立一般。
“怎么都胡來,萬一給夫人瞧見,哪個能有好果子吃。”
說著端娘讓那個丫鬟過來幫忙拿湯藥,自己則過去用手背貼著傾微的額頭,看看還有沒有再發熱,倒并不在意年玉鬢的存在。而那個丫鬟趕緊把藥罐子放在桌上,把濾網放在碗里,準備給傾微盛藥。
“小若你別動,下去歇息吧。”
“奴婢在,哪能讓端姐姐做。”
辛若一邊說著一邊還兩手抱著藥罐子往碗里倒,看樣子端娘也難管住這個倔強的丫頭。端娘試完體溫后就拜托年玉鬢照顧自家主子,連拖帶拽地把還在過濾藥渣的辛若帶了出去。
“你這兩丫鬟到都有趣的很。”
“還請年大人以后莫要講剛才那種昏話。”
“宮里每日都有奴婢喪命,病死的、被打死的、餓死的…”
年玉鬢并沒聽從傾微的勸告,反而像是打開了話口袋,話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跑出來。他一邊說一邊接替了辛若的工作,起身去桌邊把那半碗湯藥倒滿。
“有些死的簡單,有些死的凄厲。可我都不知道陳士閣是為什么被太后處死,到底是怎么個死法。我這么些年就剩下士閣一個親友,到頭來還是不明不白地沒了。”
年玉鬢似乎又回到了那種神色黯淡的狀態,拿著碗湯藥回到傾微身邊,此時傾微看著他倒不像是侍病,反而像是在下毒。
待到年玉鬢舀起一勺來吹涼送到傾微嘴邊,傾微到不敢張嘴。
“碧葦是怕藥苦嗎?”
說著他把勺子放到碗里,拿到嘴邊來一口氣喝了半碗。那黑糊糊的苦水在年玉鬢的嘴邊反倒變成了糖水,絲毫不倒胃口。
傾微便被年玉鬢這么一刺激便也接過碗來,將剩下的一飲而盡。或是覺得叫苦有些丟人,便擰著眉頭,不出聲。
“碧葦可知: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我昨日在知你病重后也恨不得效仿之。”
傾微吞了吞口水,想把嘴里的苦味散去。
“玄臣今日怎么口無遮攔的,要知道荀奉倩妻子病逝,他過后不多久也死了,因此還受到世人的譏諷。你學他作甚?不過是惑溺之行。”
年玉鬢也不回嘴,又去濾了半碗藥給傾微拿去,看著她都喝下去后,才又放心一些。
端娘帶走小若后便自己守在小院門口,果不其然看到休息好過來探望的賀蘭依。若讓夫人看到年大人和主子共處一室,恐節外生枝,便想了個理由又把夫人勸了回去。端娘之前帶走小若就是為了主子和年大人談話便利些,免得二人有所顧忌,又或是被小若聽到了不該聽的事情。
傾夫人前腳剛走,原先出去跑腿的小何也回來了,懷里揣著幾封書信。
“原本是明后天才派差役送來的,我想著主子著急,就一次性全帶了回來。”
“那你給主子的時候當心,別丟了落了。”
端娘也不清楚屋里的年玉鬢到底有何打算,萬一被他瞅到不該看的信件,總是讓自己主子先為難的。
信送到傾微手里,便被傾微隨意壓在枕頭底下,別的年玉鬢看沒看清不知道,但這署了佩湛廬名諱的牛皮紙信封卻被露了出來,惹得年玉鬢好奇。
因為陳士閣暴死,飛霜殿又來了新的太監伺候,皇帝便恩準年玉鬢歇息幾日,當然這是他從國公府回去后才聽內侍說的。
年玉鬢回府后還是照舊沐浴更衣,胡亂吃了些下人準備的飯菜便一個人去了書房。晚秋夜里已經不能用涼爽形容,此時他只著單衣靠在書房的圈椅上,書房里只余下一人一燈。
此時的他倒是和退熱剛醒來的傾微有些相似,一個肌體受疾病折磨,一個內心被傷痛浸透,但思路卻都是異常清晰。
陳士閣一死就能有新來的太監接替到不奇怪,但這新來的是受太后指派,原本也是皇后親信。太后、皇后皆出自山南王氏,兩人在后宮一手遮天。若任由王氏獨霸后宮,長此以往怕是會出現外戚干政之事,危及江山社稷,后患無窮。
太后知道自己是已故貴妃為陛下栽培的心腹,不敢輕易下手,便趁機殺了自己的徒弟。這樣便能給她們安插的眼線騰出空位,又能殺雞儆猴,不得不說是一舉兩得。但讓太后、皇后痛下殺手的契機又是什么呢?
是年底便要受封入宮的衛氏嫡女,還是她們已經察覺到了西北突厥王庭的風吹草動。
下午自己還和碧葦待在一起的時候,她突然講明拉攏之意。
那時她靠著枕頭,枕頭下面還壓著小何剛拿來的書信。
“玄臣可知我有意拉攏。”
傾微低著頭,兩手手指絞著被邊,像是用盡全力才把這句話說出來,語氣也是小心翼翼,充滿試探。
“拉攏我作甚?我們難得不是一同為陛下效力么。”
年玉鬢彼時坐在床邊,也不知回答什么。
“于上如犬侍主,于下如翼護雛。若能聯手,既剩心力,也少麻煩。為表誠意,我現在便把對突厥的謀劃講與你。”
傾微便把將自己私下與突厥可敦通信、在王庭安插心腹的事情細細講給年玉鬢。
之前自己在年玉鬢府里只說想于雪患施以援手,借機接和親的華安公主還家,以振大岐國威。但此時傾微倒是把自己意圖讓可敦(華安公主)將女兒佛蓮公主送回大岐,嫁于皇帝也都告訴年玉鬢。
“如此是親上加親的好事,擇日應稟明陛下。”
年玉鬢聽完傾微所說也感到事情背后還有玄機,便示意她繼續往下講。但傾微卻隱瞞了自己讓華安公主用的“空城計”,以及自己使得“貍貓換太子”,把話題引到帝王家事。
“太后、皇后獨攬后宮大權已久,此番衛氏入宮都是一拖再拖,我怕佛蓮公主也會因此遭王氏毒手,哪里能在圣駕前言明說清。”
年玉鬢盯著窗外慢慢變暗的天色,想著下午傾微的提議、想著徒弟陳士閣的暴死、想著自己長姐入宮為奴遭受到王氏的種種凌虐、想著貴妃不明不白的死因…王氏果然罪孽深重。
當時陛下只是王爺,自己只是主子身邊的貼身內侍,兩人勢單力薄,在前朝后宮都被挾制。如今主子貴為天子,自己是大權在握的太監,可面對王氏的陰謀詭計,二人還是只能忍受無從還手。
“還是原先那句:不辭冰雪為卿熱。只是碧葦你行事還是要當心,盡力做到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待到二人達成共識,屋外天色全黑了下來。傾微便想起身送年玉鬢出府,可奈何休息一天身體卻沒太大改觀,依舊軟綿綿地沒有力氣。
年玉鬢哪里舍得傾微送自己,況且晚上風涼,就是他出臥房時也只開小半扇門,人一出去便又快速將門合上,生怕傾微又吹著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