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世上有什么東西是最難的,那莫過于浪子回頭,子養親待,白首偕老,莫失莫忘。
回到長安,時隔經年,街上的風景并未有特別多的改變,我穿著乞丐的衣衫,手上端著破碗,往我記憶中的路線走過去,一路上,銀杏樹已經開始金黃,我仿佛想起了當年與小三子他們一起在那樹下游逛的好日子。
那時候,我還是孩子王,小三子依舊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氣包。
想到這里,卻是笑了,緩緩往里走,賣雜貨的寡婦,現在已經收拾了攤子,看那中年男子,和旁邊扎著小辮兒的孩子,約莫是我們這條街的寡婦嫁了人,想想,還怪想念她在這條街上的時候,那大嗓門,那暴脾氣。
也不知道這男人,能不能消受。
搖搖頭,繼續往里走,這里之前經常有小老頭子拿著糖畫出來叫賣的,我每次瞧見了,都會嚷著要買。
阿姐會罵我不懂事,然后一邊把我拉開,一邊數落我的不是,而李秋呢,則站在一旁發呆,想吃卻又不敢講。
阿娘疼我,總會拉著阿姐的手,把我解救開來,眉眼彎彎,買了糖畫來哄我,“小孩子么,買一點看看也是不礙事的,你小時候我也經常買給你玩呢。”
我這時候會對阿姐做鬼臉,阿姐則趾高氣昂,揚著頭,“我才不是這樣!”
后來我再大一些了,開始擔著豆腐上街叫賣,逐漸明白了父母的不易看到糖畫也不再嚷著要買了,那些個靈動的兔兒,小貓,看著也不再活靈活現惹人愛憐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阿娘與我一道出門買年貨,途徑那賣糖畫的地方,當時我已經開始懂事了,阿娘拉著我,問我“喜歡嗎?娘給你買一個,你以前最喜歡了。”
我當時想著做一個懂事的孩子,只是搖頭,“那東西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我長大了,不喜歡了?!?p> 阿娘當時好像愣了愣,然后才笑著,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如何,碎碎念著:“哦,我兒子長大了,好啊,好啊?!?p> 但其實我當時看著那糖畫,心里還是覺得欣喜異常的。
如若現在讓我再次回到之前,我想必還會拉著母親的胳膊,撒嬌讓她再買給我。
我知道,其實阿娘,也想我再纏著她,再買一次糖畫。
繼續往里走啊,這一條路,很少有我跟阿爹的記憶,究其原因,阿爹眼睛看不到,什么也瞧不見,老是在家里,磨著黃豆,摸索著二胡。
那是他唯一的樂趣。
我回來這一路上都很安靜,沒有遇上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我開始自責了。這里早早地就不會有其他的人在監視了,我到底在懷疑什么呢。
白白耽擱了這么多時間,讓父母如此擔心。
到底是我對自己高估了,不過是拐走了幾個那人的得力干將,哪里又用得著大張旗鼓來抓我呢。
想到這里,腳步慢慢輕盈了,往家走的步伐也輕盈起來。
家門輕掩著,院門柴扉緊閉,院子里幾只蘆花雞讓我心下安定下來。
往家門里打望,隔壁的鄰居見我在這里,嫌棄地攆我,“你這叫花子,去別處去!我們這里都是沒錢的,走開走開。”
還是害怕招人注意,我順從地往旁邊走著,走了幾步,屋里走出一個人,端著木盆倒水。
我翻進院子里,在我阿娘嚇得魂不附體的時候,湊到她跟前,阿娘先是愣了愣神,我一時間也愣住了。
怪自己的魯莽。
旁邊的鄰居也在一旁,拿著掃帚要打。
我壓低了聲音,“大嬸,能不能討一口水喝。”
阿娘回過神來,擋住了鄰居的掃帚,“別打,我給他一碗水,他就走了?!?p> 鄰居說阿娘人好,然后也縮回自己的院子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阿娘回身去房里給我倒水了,她還沒有把我認出來,我往屋里悄悄瞧著,屋里沒有我記憶里的駝背的身影,也沒有二胡的聲音。
但是旁邊晾著的盔甲告訴我,我阿姐回來了,壯著膽子往里面邁了一步,阿娘端著水出來,有些埋怨我的不請自來,“喝了就請快離開吧。”
我端著水,手指摸索著記憶里熟悉的陶碗。有些哽咽,“娘……”
阿娘聽到了之后,雙手捧起我的臉,掀開了臉上雜亂的頭發,哭著:“兒啊!你是我的兒么?”
我點點頭,跪在地上,“兒子不孝,讓阿娘擔心了?!?p> 阿娘扶起我,我們往里走著,她沒有過問我為什么莫名其妙失蹤的事情,只是問我餓沒餓。
我本來想說不餓,但想起了買糖畫時阿娘失落的表情,還是點了點頭,“嗯!我想吃阿娘做的面疙瘩湯。”
娘讓我坐下,等會兒就來。
我在家里轉了一圈,桌上擺著一堆書卷,約莫是李秋的,但屋里卻不見其他的人,難道今日都出去逛了?都不在家么?連阿爹也去了?
看來阿爹的身子倒是比之前好了許多了。
面疙瘩湯一會兒就端過來了,還是以前的味道,雖然這些年在外,那些個山珍海味的吃多了,這個吃起來的確寒酸了些,卻是阿娘的味道,千金不換的。
阿娘坐在我旁邊,看我吃得很香,“兒啊,你告訴娘,這些年去哪里了?看這樣子,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我把這些年的經歷都講給阿娘聽了,其中驚險的部分都忽略不談,我怕嚇著她。
但阿娘聽了卻還是一個勁兒地抹眼淚,看得我倒是心疼。
早知道就不與她說這些了。
“阿娘,這些日子,兒子真的不是故意不回來的?!?p> 阿娘拍著我的手,“娘知道,可是,可是兒啊,這件事情娘不怪你,就怪那無良的官老爺,可是,你爹卻真的走了,走了?。 ?p> 我的腦子一瞬間空白了,娘的話在我耳朵里盤旋,“走了?走了?”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句話,我爹,走了嗎?
我還未帶他過上一天好日子,他也沒有看到李秋金榜題名。
不是,李胡安離開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
我一時接受不了,臉上滿是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