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厚琮收拾心情,朝驛館走了過去,驛丞已經在門口恭候著,見他馬車的時候已經迎了過來,碰面后,驛丞落后侯知府半步,小聲提醒道:“徐閣老似乎因為青州報紙的事情有些生氣。”
侯厚琮短暫停步,偏過頭問到:“具體?”
驛丞搖搖頭,回到:“卑職也不清楚,只是今日一早閣老瞧見后就喊了我去問話,然后又著人請府尊過來。”
“問了些什么?”侯厚琮問了一句,兩人一前一后已經進了院子,短暫止步,嗅了嗅雨過天晴的清新空氣,眼看夜色即將落下來,侯厚琮提醒了身邊的驛丞一句,”可以掌燈了。”
驛丞應了一聲,喊了屬官吩咐下去。
侯厚琮緩過勁來,繼而問到:“揀著要緊的跟我說說看。”
驛丞想了想,做了個請的動作,跟著道:“閣老問了青州報紙背后是什么人。”
“你怎么說的?”
廊下,侯厚琮放慢腳步,青州驛館規模也大,有意拖延,倒也能積出一炷香的功夫。
“卑職揀著能說的都說了。”
侯厚琮頷首,又道:“閣老因何又差人傳我?”
“卑職猜測應該是因為報紙上那篇署了府尊名字的文章!”
侯厚琮皺眉,詫異道:“我的署名文章?”
“正是!”
“我不記得我有給那家報紙寫過文章啊。”侯厚琮身為青州知府,對于轄境內發生的大小事自然都有了解,而且因為侯明玉幾乎每期都會訂上幾份,他也大概知道了那所謂的報紙的運作方式。走了幾步,原本背負在后的手驀然舉了起來,半晌無言,恍然道:“八成是那個逆子假借我的名了。”
驛丞沒有接話,這種時候也不適合接話。
侯厚琮平復了心情,再又問到:“因而閣老以為報紙的背后是我?”
“卑職不敢猜測。”
侯厚琮沒再追問,停下身轉了過來,盯著驛丞肅然道:“以你們的通天手段,對于那報紙應該查得很詳盡了吧?”
驛丞身子直起些許,正色道:“基本都備了案了。”
“跟我說句實話,侯明玉是否已經參與進去了?”
驛丞點點頭,沒有隱瞞,說到:“目前掌握的情況,侯公子在里面地位不低。”
侯厚琮一拍額頭,兩道鼻孔一個勁的噴著粗氣。
驛丞安撫道:“不過,府尊盡可放心,他們并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之所以報團,大抵還是為了對抗“明社”的那波讀書人。”
乍說到明社,侯厚琮眼睛也瞇了起來,半晌才悠悠道:“這可不是小事情了,真要局面難控,屆時還指望閣下幫忙將我那逆子擇一擇!”
驛丞笑了笑,躬身道:“府尊言重了。”
侯厚琮心沉了下去,不再寒暄客套了,轉過身去,說到:“去見徐閣老吧。”
驛丞依舊落后一步距離。
只是兩人都明白,各自在不同的體系,換在別的地方,哪里會有眼前這種和諧的畫面。
面對一個小小的七品驛丞,侯厚琮這位五品知府都不得不提著心思。畢竟整個大昭的驛丞都有著另一層身份,那就是天子親軍繡衣衛成員。
整個大昭的官員,沒誰會愿意跟這些家伙沾上關系。
今次若非徐閣老這尊大佬,兩人之間恐怕不會有如此“深入”的交談。
瓦檐上偶爾有雨水落下,直勾勾的砸在地上的雨坑里,蕩起一層淺淺的波紋。
……
對于院子里的老人而言,雨水不僅掃凈了嗆鼻的埃塵,一并沖走的還有滿身的疲累,離開京城那個泥潭后,整個人都。意了許多,大抵都能多活個幾年了。
至于被“貶謫”這種事,老人其實不甚在意,滿打滿算也是歷經了兩朝的老人,從一縣主薄到排在第一位的內閣首輔,期間也曾經略遼東、布政江南,為官半輩子亦可謂窮盡心力了。
如今頂著個“督師”的頭銜回返登州,也算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至于組建水師?沒有銀子的前提下,即便老人舍掉一輩子掙來的民聲,恐怕也拉不起一個水師的架子。
因而老人真正的打算,大抵還是著手農桑諸事,如今沒了那些身份負累,且為這天下百姓再掙一掙口糧罷。
檐下老人握著一卷書看的仔細,偶爾停下來凝思一陣,或是自言自語幾句,又捻須半晌,而后莫名笑起來。一側的竹桌上則放著幾份青州報紙,老人自從機緣巧合看了那期刊登著據說是“徐閣老手筆的《農政要術》”的報紙,之后并著人將目前為止能夠找到的每一期都拿了來,一一認真看過,大多都是些坊間閑聞,只有有幸被他看到的那一份做的有些樣子。
最顯目位置的“時政要聞”刊登了一篇“青州知府署名的施政文章”,就連趣味版的“大佬的一天”,也不再敘說那些花邊事件,而是有板有眼的寫了名為“青州知府慰問青州養濟院”的文章。
最后老人所有的心思又都落在了那篇“徐閣老《農政要術》綜略”上,老人不明白到底是誰露了風聲……
這事情到底是要查一查的。
因而在與青州驛丞深談之后,他又差人以私人名義請了青州知府侯厚琮。
院子對面的身影走進視野,老人擱下手里的書卷,起身叫人準備茶水。
侯厚琮看到老人起身,忙加快腳步迎了上來,到了跟前忙不迭整理官袍見禮。
老人笑了笑,托住了侯厚琮,說到:“有勞侯知府過來這一趟,還沒用晚飯吧?老夫途經青州,也只能借花獻佛,請孫驛丞備了酒席,侯知府隨老夫入席吧。”說罷看向孫驛丞,說到:“有勞孫驛丞,可以上菜了。”
侯厚琮連道數聲“不敢不敢”,跟著又道:“老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孫驛丞則應聲下去傳菜。
侯厚琮只得應下,恭敬道:“老大人先請。”
老人倒也頷首進屋。
侯厚琮快步走到主位背后,拉了椅子,又道:“老大人上座。”
老人笑到:“敬辭也坐吧。”
侯知府走到右下位置,拉開椅子放了半邊屁股上去,正襟危坐。
因為驛丞的特殊身份,致使各處對驛館的資金都摳唆得很,除了朝廷定數撥給的那一部分,再無別的半個銅錢。如果不是繡衣衛另外還有一筆收入,想要維持一座驛館的正常運轉恐怕都有些艱難。青州驛館局面稍好一些,但也不敢亂花錢,因而上菜的都是爺們,就是孫驛丞自己都端著一盤菜上來。
依他的官階,其實也就只能站在一旁侍候,老人便招手讓他坐了下來,只是他很快又起身斟酒。
筷子倒是沒人動了。
老人先舉了酒杯,倒真像是尋常的家庭聚會,氣氛不錯。
侯厚琮心下卻不敢絲毫放松。
片刻后,老人很自然的將話題說到了青州的變化,繼而說起了青州的新鮮事情,然后便詢問起了有關報紙的事。
侯厚琮只能應聲解釋道:“正如老大人看到的,如今這報紙已經是青州茶余飯后的閑談之一了。”
老人輕咳了一聲,侯厚琮便也不好再扯皮了,說到:“不過他們已經在青州府備了案,發起人又是青州通判府的公子,料來當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且自從報紙面世以來,青州的文娛生活倒也豐富了許多……”侯知府有些慶幸自己那不肖子跟自己嚷嚷的時候,自己多少聽了些新名詞。
暗自吸了口氣,余光偷偷看了老人一眼,繼而道:“也算是青州教化的一個新的角度!”
“原來如此。”老人沉吟片刻,著人去門外拿了那份報紙過來,遞給侯厚琮,好奇道:“這里有篇文章署了你的名字,倒不知道是你授意,還是有人仿冒?”
侯厚琮接了過來,臉上閃過一絲苦笑:“這個下官倒要看一看才能下結論。”很快掃過一遍,是他手筆無誤了。
老人這會已經說到:“剛好另一處也有一篇據說是徐閣老手筆的文章,敬辭也看看。”
侯厚琮只好又往那處看了去,確實有徐閣老的字樣。
“老大人,這不會是?”
老人眉毛揚了揚,拿起筷子又放下,笑問道:“敬辭以為是老夫的手筆?”
“下官不敢。”
老人定定神,正色道:“文章署名徐閣老,便如那篇署名侯敬辭一般,大抵只是這報紙的主人使的障眼法。”
侯厚琮聽到這里,再細看了看手里那份報紙,顯目處確實是署名“徐閣老”,而非老大人的真正名諱。轉而看向那篇確實是自己所作的文章,也是署名“侯敬辭”,而非侯厚琮,如此一來要說不是他們兩人似乎也有道理。
畢竟“徐閣老”也可能真的就只是個名字,而非尊諱,而侯敬辭也不一定就是他侯厚琮。
反正只要事主不發聲,誰又知道?而站在他的角度,他斷然不可能站出來宣稱那文章就是他所作。
老大人大抵也是這個心思吧。
侯厚琮苦笑不迭,自己倒是先入為主,有點李逵見李鬼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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柘月
明天見啦! 今天心神不寧,好多事情都不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