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慧大婚半月后,陸書沄忽然聽到了一個讓她吃驚的消息。她路過母親的房間時聽到了母親和父親的談話。
陸世仁說:“已經找到那孩子的下落了,在河苑街的弄堂里。過兩天你就去將她接回來吧?!?p> 柳珍點頭應道:“好?!蹦┝?,她又補上一句,“我帶書沄一起去吧,正好要給她量婚服的尺寸,好訂下來?!?p> 陸世仁輕“嗯”了一聲,語氣冷淡,“這次出門后接下來的幾個月就別讓她出去了,讓她在家里好好學學禮儀規矩,別嫁去了白家鬧出些笑話?!?p> “是?!绷鋺?。
話說完,柳珍便出來了。她看見陸書沄站在門外,問道:“你在這干什么?”
陸書沄淡笑著,說道:“沒什么事,正好要回房,就看見你在父親書房了。”
柳珍倒沒說什么,徑直往陸書沄的走去,對她道:“那你應該聽見了吧,過兩天跟我一起去接一個孩子?!?p> “是誰?。俊标憰鴽V問道。
柳珍輕聲說:“你六姨娘的女兒,叫奴楨?!?p> 陸書沄微微驚異,追問道:“六姨娘?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p> 柳珍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已經去世了,你當然不知道。好了,回房練練女紅吧?!?p> “是?!标憰鴽V沒再追問,乖乖回了房間。
在此之前,陸書沄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叫奴楨的妹妹。后來她才知道,奴楨是被陸家遺棄的孩子。父親是為了達成一單生意,才決定將自己遺棄多年的女兒奴楨接回陸家,利用她來拉攏李家,鞏固商業關系。
去接奴楨的前一夜,陸書沄正在房中刺繡。沒過多久柳珍便進來了,她看了一眼陸書沄手中的刺繡。上面繡的鳥兒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飛出來似的。柳珍對這幅刺繡很滿意,她看著陸書沄說道:“繡的不錯。改明兒我請師傅裱起來,送去白家?!?p> 陸書沄握著針線的手微微一頓,低聲道:“好?!?p> 柳珍輕笑了笑,對陸書沄道:“明天帶你去量衣裳,順便去接奴楨,?!?p> 陸書沄輕輕地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那夜,陸書沄躺在床上,想到了阿慧。也不知道她怎么樣了,在柳家過著怎樣的生活。但自阿慧成婚后,陸書沄就再沒見過她了。她請求過母親多次,想去看阿慧,但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說,阿慧現在有她自己的生活,她們不便去打擾。母親說,阿慧過得很好。
可是陸書沄還是會經常想起她,擔心她。
陸書沄不知道,阿慧會不會怨她,怨她就這樣相信了陸家,相信了柳家。怨她的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陸書沄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刺繡,那刺繡中的鳥兒何許美麗,何許金貴??伤僭鯓?,都不可能離開這塊布,展翅飛翔。
她想到自己被囚禁的人生,就無比傷懷。
手腕上的佛珠散發出了微弱的清香,讓她苦悶的心得到了一絲慰藉。她想到了那個住持曾對她說的話:生平大夢,終有一醒,切勿執著。
可若真是夢,那倒好了,至少在夢里…她還有個盼頭,還有勇氣打破這座牢籠。可惜,人生并不會和夢境一樣。
她想到這些,輕嘆了口氣,而后便淺淺入睡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離開了陸家。夢里有彩云,有暖風,有山有水,有百鳥鳴叫,百花爭艷。她坐在一艘小船里,開心的劃著船,在美麗的世界里流連輾轉??墒呛鋈婚g,一陣強風吹徹,吹翻了她的小船。她沉入了水底,意識全無。
第二日醒來時,她覺得神思渾沌,格外的昏沉,連視線都有些模糊。仿佛自己的腦袋還泡在水里一樣,十分不舒服。
她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臉頰,想讓自己清醒過來。片刻后,她才緩緩起身。
“醒了?”柳珍看著睡眼惺忪的陸書沄,輕聲道。
陸書沄微驚,這才發現母親在她的房間。
她點了點頭,迷迷糊糊道:“你怎么起這么早?”
柳珍無奈的搖了搖頭,拍著她的肩膀說道:“不早了,都快中午了。我們該去接奴楨了,快起來收拾一下。”
陸書沄迷蒙的點了點頭,直到梳洗完畢后,她才徹底清醒了過來。走出陸家時,柳珍給她戴上了皮絨手套,說:“天冷,別取下來?!?p> 陸書沄點了點頭,正在她戴上手套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手腕上的佛珠不見了。
她皺著眉頭問道:“母親,你可有見到我的佛珠?”
柳珍卻疑惑道:“什么佛珠?我從沒見你戴過啊。”
陸書沄聽了,感到一絲奇怪。母親不是知道住持給她送了佛珠嗎?而她也是天天戴著的,為什么會說從未見過?可還未等她發問,母親便著急的拉著她出了府,跟她說等回來了再找。
陸書沄見母親十分著急,便沒有再提這個事兒了。
量完了婚服的尺寸后,陸書沄就跟著母親去了河苑街,去接她那個從未見過的妹妹奴楨。
這個時節正是南尋最冷的時候,街上的人們裹著厚實的衣服步履匆匆,他們的臉上很少露出笑意,這是奴楨對南尋最初的記憶。從奴楨出生開始,她便覺得她被這個世界拋棄了,而南尋,就是鎖住她的牢籠。
奴楨縮著脖子,身上的那件青絨棉衣已經很破了,大麻布織的褲子已經遮不住腳踝了。冷風吹過來像千萬的刀片割得她痛不欲生。可是她還是咬緊了牙在街頭站了幾個鐘頭,把箱子里的香煙全部賣完了。
她數著手里的錢,拿了一小份塞到了內衣里,其它的揣在了荷包里。她轉過頭時,便看見了陸書沄和柳珍。
她合上了箱子,目光中透露著不安。
陸書沄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嬌小的女孩,她渾身散發出來的除了寒氣,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這時柳珍告訴陸書沄說:“這就是你六姨娘的女兒,奴楨?!?p> 陸書沄看著衣衫單薄的奴楨,將套在手上取暖的皮絨套遞到了奴楨面前。奴楨十分詫異,她忐忑的伸手,準備接過手套的時候卻被柳珍奪了去。柳珍將手套丟給了陸書沄,怒瞪她道:“陸書沄,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別在這大街上給我丟臉,收好你的東西!”
陸書沄握緊了皮絨手套,怔在那里不敢再吭聲了。而此時奴楨的眼里卻蓄滿了陸書沄從未在他人眼里見過的悲涼。
就這樣,柳珍帶著奴楨回了家?;亓四莻€恢宏氣派,卻恍若地獄的宅子。
赫然醒目的“陸府”二字令奴楨緊張恐懼。她從未進過這樣氣派恢宏的大宅子,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進入這樣的宅子里生活。她戰戰兢兢,腳底顫抖,竟不敢再向前一步了。
奴楨的慌亂映入了陸書沄的眼中,于是陸書沄走到了她的身邊,對她低聲說道:
“別怕,進去吧?!?p> 奴楨小心翼翼的點了頭,緩和了情緒,跟在陸書沄的身后走了進去。
到了前廳,見到了陸家的人后,奴楨開始不安起來。
最先開口的是陸家的三姨太溫冉,她穿著青色嵌花的旗袍,外面是貂裘絨錦,唇上是今年最流行的玫瑰紅,一頭濃密的頭發盤卷而起,眉目微挑,一步一步扭捏著身子走到了奴楨的面前。
她抬眼看著奴幀,笑道:“瞧這姑娘,長的真水靈,叫什么來著?”
奴楨緊捏著衣角,喃喃道:“奴楨。”
溫冉抿嘴一笑,打量了一眼奴楨渾身破爛的衣裳,忽然嘖了嘖嘴,說道:“這名字,當真不好?!?p> 奴楨別過頭,手指絞在了一起,低聲道:“是養母取的。”
溫冉輕蔑地抬眸,嗤之一笑,說道:“這名字若不改,怕是降低了陸家的身份?!?p> 柳珍上前笑道:“那是自然,老爺早便吩咐了,等孩子接了回來,就給她改名換姓?!?p> 說罷,柳珍便轉頭對奴楨道:“記好了,以后你就叫陸書楨?!?p> 奴楨怯怯地點了點頭,輕“嗯”了一聲。
隨后,柳珍又揚起了笑臉,對溫冉說道:“這孩子以后就勞煩三太太照顧了?!贝嗽捯怀?,溫冉立刻變了臉色,“大夫人這是何意?這孩子…”
她的話還未說完,柳珍便拍了拍奴楨的肩膀,說道:“以后你就叫她三姨娘?!?p> 溫冉心中十分不滿,鳳眼一怔,語氣酸中帶刺,幽幽道:“怎得燙手的山芋都往我這兒塞,大夫人也真是偏心啊?!?p> 柳珍聽罷,慢悠悠地撫上溫珃的手,眼色溫和,言語之中卻顯露出了正妻的威儀。
“這不是我底下有書沄,二太太底下有書還,四太太要照顧書寧和書顰,那這孩子交給你,我和老爺最能安心。再者,這也是老爺的意思?!?p> 溫冉聽完,心中怨悶不已,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應下。誰讓她不是正房,誰讓老爺說一不二呢。想到這些,溫冉就十分不悅。
而奴楨站在那里,像只凍了霜的貓,無處可逃。
…
柳珍給奴楨安排了房間,就在離溫冉最近的位置。
那一夜,陸書沄路過奴楨的房間時,看著她在里面呆坐著,小心翼翼的摸著那金絲綢緞的被褥。但不過一會,又像被燙了手似的縮了回去,最后她抱著自己的膝蓋取暖,淺淺睡去。
夜晚如同冰窟,也不知有沒有凍住奴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