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秦老爺子生辰宴已過去一月有余。
呂尚書謀害秦家公子掠奪神藥一案,最終因其愧對列祖列宗而死于獄中告終。
與我所猜測的結局不謀而合。
正因是父皇所謀,他才不得以活下去。
他不能活下去的理由太多太多了。
對于江山社稷,對于皇上,對于他自己,對于呂氏一門……
從思緒中走出來,發現自己已停下手中的筆半晌,紙上規規矩矩的四個大字“天命人事”因“事”字時愣神而造成最后的勾筆未盡,墨已漾開,字已毀。
我放下筆,看著這四字。
天命人事。
天命難違,天命難違。
正因為天命難違,便才要盡人事。
于我而言,我必須更加狠心去盡人事,方能成事。
于呂尚書而言……或許死亡,便是他能盡的事,他已保全家眷族人,以死謝罪才是大全之策。
而于秦鈺江而言……
他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
是受害者?
始作俑者?
抑或是謀定而后動?
以我的猜測,秦鈺江此人,斷然不是如此簡單之人。
他繼承了秦老先生的智慧,受到了秦老先生從小的教導,呂尚書一案,從他風云不動地走出馬車那一刻,再到他胸有成竹地說是父皇派呂尚書殺他那一刻,我便心中已有了答案。
秦老先生是“諸葛再世”第一人,他秦鈺江必然就是那第二人!
他這樣的人,如母后所言,必不能為敵,為敵則會是心腹大患。如若可以一定要收為麾下,如若不可以,則……
我不自覺地拿起筆,又取了張紙,繼續寫下四個字,字字刺目,字字誅心。
陽光溫暖地灑向四周,猶如玉手輕輕撫過一般,草樹生長地越發茂盛。
今日是夏日里難得的沒有炎熱到我不想出寢宮之日,于是我便捎上辛如朝一同在御花園賞花下棋。
“可是走神了?這一子都讓我給吃了。”
從開始落棋我與辛如朝便一同靜默著,直到我發覺她越發心不在焉,于是吃了她棋局中最重要的一子便看著她,方才開口。
發現被我吃了至關緊要的一子,她回過神,懊悔不已,立馬接著下了一子想要拉回局面。
正坐于湖心亭,有風拂過,再經過湖面,解了許多暑氣。湖里的荷花亭亭,開的別樣粉艷,立于片片濃綠的荷葉之上,風吹之時便輕微搖晃,依然屹立不倒。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把我這魂都吸引了過去。”
我也跟著她一同笑著,卻不打算拆穿,接著拿起棋子,思考片刻后落子。
當她發現拉不回局面,于是執棋看著棋盤遲遲無法落下子。
“其實棋局如人事,”我將指腹置于她方才被我吃了的棋子處,“一處錯,處處錯。一處不留意,便滿盤皆輸。一旦落子,便再也沒有悔棋的余地。”
她張口,啞然無語,只看著我,不知如何回應我的話。
寂靜了片刻,有人影走近,便聽到有人開口道,“皇姐真是好興致,這么個炎熱的天,在御花園同人下棋呢。”
我聞聲看去,便見李連袖同李連衫立于亭前。
李連袖身著如湖中荷花般粉艷的紗裙,小巧又奪目地立于李連衫旁。精心挽的發髻上別著七彩琉璃簪,眉目艷麗,丹唇微彎,滿面笑意。
李連衫雖比李連袖小兩歲,卻比她高了許多,他十分恭敬地行禮道,“見過皇姐。”
我對他點了點頭以示禮數。
李連袖提起紗裙,走入亭內,“皇姐棋術果然了得,這黑子,竟將白子許多至要之處都給吃了呢。”
她說完又轉眼看向辛如朝,“咦?這是哪家的女眷,我怎從未見過?聽聞皇姐近幾日總帶著個女子的在身旁,莫非便是這位?”
“她是我兒時的玩伴,父皇同意讓我接回宮陪同我,還打算省去禮數私下認她作個義女。沒想到皇妹如此關心我,我倒是有些受寵若驚了。”我看著李連袖那張嬌媚卻又稚嫩的臉回答道。
得知我的意思,辛如朝按照禮數向李連袖福了福身子,不作言語。
李連袖笑意不達眼角,“那可真是有架子,連話都不對我說呢。”
“論起架子,長衫見我還行了禮,可皇妹見我為何沒見著行禮?莫不是皇妹架子比父皇母后還大?”
李連袖啞然,最終冷哼了聲,留給我們了個背影。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李連衫有些苦惱地再次行了禮道,“皇姐,二皇姐她脾氣確有些傲,可她向來都很敬重長輩的,她不是有意要……”
我對他擺了擺手,“無妨,這么些年也習慣了。”
“多謝皇姐體諒。那連衫也不打擾長姐雅興了。”
辛如朝也對他福了福身子以示禮數,他回禮而離去追上李連袖的身影。
李連袖似乎十分不高興,對他怒斥了些什么,他十分謙卑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李連袖的目光時不時遠遠地暼向湖心亭這邊,目光里盡是狠厲之色。
“傳聞中的蕓靈公主,沒想到是如此個人。”辛如朝看著面前已然無法進行的棋局說道。
“所以說,傳聞也只能是傳聞,”手中的棋子傳來絲絲涼意,“所有的事,都要你親自去求證,見識,才能知曉其中的內情與真相。”
辛如朝額前的發絲在微風中輕輕飄動,目光如潭水般沉寂清澈,回應道,“受教了。”
園子外十分寂靜,園子內草木正盛,有下人們的竊竊私語和些許笑聲時不時傳過來。
身著下人衣裳的丫鬟彎腰往木盆里打了些水,加了些許花瓣,往公主寢殿走去。
她看著身邊的花草樹木,似乎實在不明白為何其他公主妃嬪們都愛珍貴的花卉綠植以及華麗的裝飾,而他們的公主卻什么花草樹木都在寢宮安置,各類裝飾都是平凡普通,不過看起來好在別有一番韻味。
再聽到身邊傳來其他下人的聲音,她似乎更加不明白,別的寢宮都是規規矩矩,任何時候下人都不敢懈怠,對待主子都是把主子當作老虎一般。而他們公主寢宮的下人們卻都像在家一般自然,即使犯了錯公主也不怎么責罰,久而久之,好像大家都相處得好了起來,沒有勾心斗角和互相為難。
聽說因為公主是從小在鄉野長大的原因,所以平時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實是不太敢說話,本質還是個熱心腸的好人。大家都這么說。
不過也慶幸公主是這樣的人他們才能在這深宮之中有了家的感覺。
丫鬟的眼角不自覺有了笑意,她自己都沒發現。
侍衛替她打開公主寢殿的門,她走進后同往常一樣徑直走向案桌,將公主的文房收好后便看到案桌上靜靜躺著的紙。
她知道公主經常練字,公主雖然出身鄉野,一手好字卻令皇上都大為夸獎。
往常皆是些如“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大江東去,浪淘盡”“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詩句,她一直覺得公主果真是一國公主,如男兒般心懷家國天下。
可她這一看,便呆愣住了,身體也跟著發抖了起來。
以至于她日后,都將公主恭恭敬敬伺候著,不敢半點逾矩。
她也終于知道,公主并不是任人欺不敢言語之輩,她才是那真正的暗藏鋒芒,聰慧絕頂,卻又心胸廣闊,明辨是非之人。
很多年以后,當公主不再是公主,她的寢宮也不再是長公主殿時,她才真正知曉了公主果真如她今日所見一般,她便是那扶搖九天之鳳凰,是那直沖青天之神龍。
案桌上赫然而立四個大字。
“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