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沛和鄭楹出客棧后一路無話,直至騎馬出了城,四下無人時,詹沛才開口問鄭楹究竟如何得手。鄭楹便將巧遇“恩公”之事細細講了一遍。
詹沛稍作思考,便不難判斷出來:既然張?zhí)O(jiān)已獲知馮旻遭疑之事,回去后定是第一時間傳達給永正帝,永正帝必將盡快殺馮旻滅口,那么鄭楹巧遇的“恩公”,十有八九是由皇帝所派。
“這種運氣,人一輩子頂多遇到一次,這次二娘巧遇天神降臨,僥幸保全性命,日后找到主謀,你還要親自動手,指望天神再次降臨嗎?!”詹沛厲聲責問,臉上是少女從沒見過的陰沉。
“不是的,道理我懂……”
詹沛忽一搖頭,嗤笑一聲打斷。此番他是動了真氣,再開口時,聲音嚴厲已極:“你懂?我一早就向你承諾,定不會放過馮旻,你為何還執(zhí)意如此?你再這樣不聽人言,剛愎自用,早晚要吃大虧!”
“我不怕……”
鄭楹剛喃喃吐出三個字,便再次被同伴出言截斷:“你不怕吃虧,是,我也知道,橫豎就是一個死,可是二娘,你想過死后的事嗎,想過阿樟嗎?”
鄭楹張張嘴,似乎還想要解釋什么,然而對方只要不讓著她,她鄭楹就只有聽訓的份,再沒插嘴的份。
“二娘自己也說過,主謀定是極其的位高權重,你就不怕他借此在圣上面前大做文章?若是把你的所為安在你父親六萬部眾的頭上,嚴令我等查出真兇上交朝廷,你說,到時周都統(tǒng)是隨便找個倒霉鬼為你頂缸,還是干脆綁你過去?他們還可再往大了去編排,說我們?yōu)榻o薛王報仇,僅憑懷疑便刺殺欽命高官,是否眼里只有薛王而無當今天子?往重了說是大逆不道,往輕了說也算大不敬,沒有皇帝不忌諱這個!”
鄭楹聽到一半就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詹沛不是沒有心軟,但決心已定,必要把該說的說完,該罵的罵完才罷。其實他心里也明白,馮旻無論是為何人所殺,朝廷都可以把罪名往礎州頭上扣,之所以這么嚇唬鄭楹,是因為之前屢次好言講理卻講不通,只好來一次危言聳聽。
“我只是實在忍不了……”鄭楹哭著努力為自己辯解。
“沒區(qū)別!”詹沛寸步不讓,擺明了要強硬到底,“二娘也不必委屈,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曾冤枉你。”
鄭楹心里憋著許多話,因詹沛口吻嚴厲,一時不敢說出口,抽搭半天,才鼓足勇氣:“你的話我都聽進去了,之前說的、剛才說的都聽進去了,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是,我也不委屈,但其實我心里怎么想的,你也不是都一清二楚——我知道這案子水很深,我不指望此生能大仇得報,甚至不指望能找出主謀,那么能殺個內(nèi)應也是好的。照你們動不動什么從長計議,什么先找主謀,一來二去的主謀還沒找到,倒先白白便宜這混蛋多活好多年,到最后惡人們都要享天命而終了,你們還沒動手呢。”
“明白了,原來你是這么想的。”詹沛苦笑一聲,終于知道了為何明明自己已承諾會殺馮旻,她卻還是恨到瘋魔,以至于不計后果親自動手——原來自己的承諾,她根本沒當真過。
他盯住鄭楹,緩緩說道:“你覺得我們是要跟你使一輩子緩兵之計,坐視主公沉冤似海,永不報仇對嗎?”
鄭楹不語,算是默認,卻不敢直面同伴的眼神。
詹沛神色松弛下來,口吻歸于平靜:“有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訴你:先王臨終前,蘸血在地上書一‘仇’字——報仇是他的遺令。你對我應也有些了解,你覺得我會把你父親的遺令不當回事么,周都統(tǒng)他們會么?”
詹沛說完,輕輕嘆出一口氣,一抖韁繩,策馬踏著斑駁樹影疾馳向前。鄭楹望著男子挺拔而孤單的背影,抹去眼淚,催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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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旻一死,泠安馮府如同沒了頂梁柱一般,馮旻的妻妾子女整天惶惶不可終日。馮廣略身為長子,不得不擔負起偌大一個家,尚存稚嫩的臉上,原先的清雅明朗之氣一夜之間化為死灰。
案發(fā)后,馮廣略動不動就跑去刑獄衙門催求掌刑官捉拿真兇,弄的有司不勝其煩。
這天,馮廣略又來了。
“明公,在下來是想問問,可找到了什么新的線索?”
“馮公子稍安勿躁,案子一有進展,我就立刻著人傳信給馮公子。”
這話馮廣略已聽出繭子了。他永遠不可能想到,有蔣相毅的打點,這案子永遠也不會有進展。
“鄭二娘也是一點音信都沒有嗎?”馮廣略又問道。
掌刑官便順勢將話題引向失蹤者:“既然有人說看見兇手劫持一女子離去,可見鄭二娘應是在兇手手里,找不到兇手,便找不到鄭二娘。說起這鄭二娘,她的失蹤倒很有些古怪,三更半夜的為何會在假山?”
馮廣略茫然:“這個……在下也不知。”
“恕我直言,馮公子的這位未婚妻似乎……有些古怪。反正,依我之見,公子回去可好好回想一下她的所作所為,興許能找出點啟發(fā)。哦,恕本官還要唐突一次:這位鄭二娘為何尚未過門就已住在馮府?”
“她只是暫住,想不到才來五天就出了事。”
有司立即追問:“有關這位鄭二娘,可否再詳盡些?”
憨厚的馮廣略于是老老實實把鄭楹的身世遭遇一五一十說給這位掌刑官。
掌刑官聽罷,驚異道:“在下進京奏報令尊遇刺一案時,聽到宮里當差的故人說起此女,說圣上慈悲,封其為公主,還欲接姐弟二人進宮,但不知為何他們接了旨后竟齊齊不見了蹤影,原來是去了貴府……這就更叫人想不通了。”
馮廣略一聽,差點驚掉下巴,回家的一路上,腦子里如同裹著一團亂麻:難不成楹娘真有古怪?可這又怎么可能呢?她一向是那么的秀氣柔弱。馮廣略左思右想,幾天下來始終也沒想通這一切。
因怕日后被追究隱瞞不報之罪,馮廣略一走,掌刑官立即將此案中被劫女子或是焦邑公主之事上奏永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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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十一年八月十八,就在馮廣略準備攜全家回老家礎州時,突然來了旨意。接到圣旨,馮家終于不再人心惶惶了——皇帝得到馮旻死訊,為顯朝廷恩澤,直接賞了馮廣略一個六品京官做。馮家人本來已打點了行裝準備回老家,這樣一來,全家便直奔京城。
走之前,馮廣略也不忘去找掌刑官,給了不少錢財,托他多多上心父親的案子,并盡力找尋未婚妻鄭二娘的下落,無論生死,皆有重酬。掌刑官滿口答應著,待馮廣略全家一走,就將案子的卷宗束之高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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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廣略決然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擔憂著的未婚妻此刻正在另一個男子的陪護下平平安安地趕路。
不過,鄭楹的日子也并不好過——會和后的頭三天,詹沛不曾給過她一個好臉一句軟話。她只能跟在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輕易不敢吱聲,不得不說的話也要想三遍才敢啟口。
說起來這也許是詹沛與生俱來的一個“本事”——臉上只要不帶笑意,面無表情也能不怒自威,很是唬人。不管是同僚、手下,抑或是郭滿和鄭楹,一看他斂了笑,立馬就想要俯首帖耳唯唯諾諾,更何況鄭楹這種天生慫的,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其實,詹沛當日一看到鄭楹平安出現(xiàn),心口一松,火氣隨即消下大半,怒斥之后更是再沒半分不悅,之所以繼續(xù)裝怒,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兩人會和那天,鄭楹已因行刺之事連續(xù)兩夜未眠,見面后又被詹沛一頓數(shù)落哭了許久,一路上身心俱疲,頭昏腦漲,又不敢開口,只能一直撐著。
晚間詹沛找了間客店準備過夜。走進堂中,詹沛借著細弱燈火看出同行女子已困頓至極,便讓她先去客房休息,自己牽馬去后院馬廄拴了,回來后剛上到二樓,便發(fā)現(xiàn)鄭楹的屋門半開,人卻趴在床榻上已然睡熟。
“連門也不知道閂。”詹沛在心里責備了一句,走入鄭楹房里,準備喚她起來閂門。
就在離床榻只剩幾步遠時,男子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借著朦朧月色去窺看熟睡的女子。任他平日里再怎么少年老成,但也絕非圣賢,又年輕健壯,只這么一看,心便砰砰狂跳不止。
他趕緊用僅存的一點理智克制住沖動,喚醒熟睡的少女,令她閂門,而后步出房門,聽鄭楹在里面閂好門后,便立刻轉身回房。
第二天,鄭楹對昨夜之事一無所知,詹沛卻仍是心有余悸,看到少女便有些眼神躲閃,生怕自己定力不足,于是故作慍怒,使少女躲自己遠遠的,他便可對自己更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