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葛先生眼里,他將北牧雪雅率領的六千凜軍比喻為一條纖細但強韌的蛇,猝然咬住一座人口數倍于己身的城市,有條不紊,步步為營,按照預想計劃一點點的消化吞食。
自赤鴉姬的頭顱與其斷成兩截的旗幟一起高懸城門口之后,鹿首選擇撤退并放棄被病患和難民擁擠的陌州至北,給了北境凜軍喘息的機會。而凜軍也并未借高昂的戰斗意志乘勝追擊,反而以此為起點圍城建堡,具有鮮明北地特色的壁壘逐個拔地而起,就像是將遠在天塹之外的長城蔓延到了大荒中原。
白頭烏鴉的疫病依舊在陌地肆無忌憚的流行,只是身強力壯者更有希望在醫者與北境合力探索的療法中存活,而老弱病殘卻抗不過激進的治療手段最終只能以防止二次傳染為由化成火焰中的一堆灰燼。諸葛靜惡劣的猜測,人口比例逐漸精簡,累積在凜軍頭頂的糧食缺口似乎也得到填補,不少人已經開始對這支軍風嚴謹的軍隊感恩戴德,相比于鹿首在此處的橫行霸道,他們反而更像施恩護佑的官方士兵,一切的一切都在朝向北牧家主所喜歡的方向疾馳,原地厲兵秣馬準備充分之后,很快就會揮師下一座城。
畢竟他們的目的很明確,人口,糧食,金錢。
諸葛靜冷眼旁觀,已經有膽大的陌民向閑暇出行的北牧雪雅友好致謝,為了對方全力救治疫病和難民作出的成果。北牧雪雅也并非一個人,她身后自始至終都跟著沉默高大的鐵面衛,只是兩手空空,再也沒有背上駭人闊劍。她看上去弱不禁風,長相更類似于江南的纖弱女子,天然一副溫和笑臉,顯得無害而容易親近。
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凜軍的忠誠,北牧的偏執,都是這一個永不會被戳破的騙局的奠基石。
甚至是他自己,也是參與其中的欺詐者。
“先生,他想起來了嗎?”
“沒有。”諸葛靜坐在年輕家主的對面,偏轉視線假意看著樓下圍看征召入伍的人群。在過去的一年里不知不覺他已經成了為數不多的可以和這位北境集權者同坐一桌的人之一,他并不覺得值得高興,“幫不上忙真是抱歉。”
話雖如此,他的語氣里沒有半分感到愧疚的意思。
“先生神通探明其來龍去脈,又說服他留在凜軍,于北境已是大恩。想不起來也無妨,糾纏于過去從來都不是什么好事。”
諸葛靜扭過頭,看見北牧雪雅低垂視線,落進手中煙氣繚繞的茶盞,而眼下是一片鴉青。
他心想,最近也沒那么一帆風順的太平。
“觀星祭壇所需都已經全部準備完畢,城中人手緊張,且此去九隅的高山太遠,只能以新修建的箭塔作為觀星臺,登高望遠也堪一覽無余。而明天是個不錯的天氣,云淡月隱,繁星滿天,我將觀星的日子定于明晚戌時,先生,意下如何?”
這不是已經安排的明明白白了。諸葛靜一陣無語,他的思考還停留在向飛揚的“失憶”上:“他什么都沒想起來,除了一日三餐就是盯著天上的烏鴉發呆,這樣也可以登臺做戲?”
向飛揚的魂魄從九幽繞了一圈,被漆光捅穿,和碎劍粉末凝在一起,之后又受到群星召喚統統塞進一個軀殼,如今發生什么事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何況不瘋不傻,只是一問三不知罷了。
你是誰?
他滿臉糾結。
你從哪里來?
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想問的嗎?
他維持沉默。
無妨。這是最近的一個月里北牧家主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她在旁邊觀摩了很久,最終目光停留在向飛揚大病初愈,仿佛仍舊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做夢的臉上,直到對方也投來探究的視線,兩人同時保持著相當長久的詭異對視。
她說,你是皇族遺孤,血脈來自古皇,軀體與圣劍共鳴,云外諸葛先生觀星卜測,紫薇重現,七星共擁,是帝王星象。
諸葛靜插嘴,我什么時候觀星卜測了。
她面色不改,順勢回答,三天之后。當今朔帝昏庸無道,置黎民于水火之中,枉顧百姓生計性命,攘外必先安內,你坐鎮北境凜軍,率領千百精忠將士歸國,匡扶正統,還天下山河,朗朗乾坤。
諸葛靜眼睜睜的看著這一位北境的集權者義正言辭,信口胡說,其中至少一半是無中生有,硬要將人綁上賊船。
她用的甚至還是陳述句。
沉默相視茫茫久,向飛揚嘶啞著張口說了醒來后的第一個字:“好。”
北牧雪雅起身告辭,最后卻是對著頻頻擰眉的諸葛靜說的,三天之后,我會讓帝星護航凜軍自北向南回歸的消息傳去大荒各地,先生請提前做好準備。
她和身邊的鐵面衛一起離開,拐角處撞見拎著一包香噴噴馕餅包子的韓錯,依舊背著漆黑大傘。
北牧雪雅打了聲招呼,城中最受歡迎的包子在西市李記。
韓錯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不是李記,隱約記得老板似乎姓李,周圍人熱情的稱呼他為老李頭。于是他拆出一份遞給眼前年輕的姑娘,也說起毫不相干的話,一柄古劍換一個帝子,不虧。
對方最終還是沒有接手,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而叼著包子的諸葛靜則將北牧家主反常的舉動歸咎于計劃變動的不安感,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身邊放著一個被命運和天道所欽定的未來皇帝的,北牧雪雅不僅有過分集權的掌控欲,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偏執狂。
你沒發現,今天早上到現在她都沒笑過嗎。
是因為我?同樣拿著一個芝麻餅的向飛揚開口說了第二句話。
諸葛靜揮揮手,兄弟我教你一個道理,永遠別在這個女人的事情上自作多情,除非,除非對方提出利益交易。
向飛揚似懂非懂的點頭,然后問他,你交易了什么?
諸葛靜僵了一瞬,一副見鬼的表情,許久才悶悶說,我有個朋友,被她扣在北境雪穆城。他猶豫一會兒,把心一橫,愈發郁悶道,只不過她似乎樂在其中,埋頭在城中的醫師院搞研究,針對白頭烏鴉順利研發出的解藥就有一份她的功勞。
北牧雪雅的要求很簡單,打著星象的幌子裝神弄鬼,借云外的道術之名誘騙搖擺不定的民心。不論百姓對于神秘莫測的卜算學說有幾分信任,至少可以在猶豫的天平一端加一個重磅砝碼,也許就是使之傾倒的最后一根稻草。
以及師出不可無名,為了將自己包裝成拯救天下的正義使者,命定之軍,諸葛先生抑或是向飛揚都會全須全尾的供起來,北牧雪雅在這方面保持一貫的謹慎風格。
諸葛靜咬牙切齒忿忿然,其間更多的是對于自身受制而雙方并非平等的關系,所以他還是回答:“在下必定赴湯蹈火,確保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