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冥河苦渡
冥河凄苦,并非所有亡魂都能走過那條河。活人船行其上,迷途不知返。死靈沉葬其底,燼然不可追。
由韓錯送歸的魂魄會從奈何橋行過,去向彼岸。一些惶惶殘缺的荒魂受冥河吸引,徘徊于河上,不渡不歸,最后沉向河底,了無蹤跡。活人闖入,妄自淌河,則被拽入往事輪回的記憶中,不辨虛實(shí),失卻方向。他們不會溺亡,卻再也找不到河岸。
“現(xiàn)在聽見了?”
溫瑜聽見了,洶涌的江流,壓著數(shù)不盡的亡靈。
天地悠悠,只余水聲。
他說:“我還聽見了一個人。”
“誰?”
“那個從山上掉進(jìn)水里的生人。”
老叟哈哈大笑,贊嘆道:“果然是天生慧根。”
“我們得去找他。”
“去吧。等你們回來,船也就修好了。”
“那人是誰?”
“不屬于這里的人。”
“說人話。”
溫瑜撓著自己的光頭,破了功:“那人我也不知道是誰,但你瞧那老頭為了救人連船都壞了,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這明擺著我們兩不幫人就不修船唄。”
韓錯沒說話。
“你別以為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一臉這人還挺聰明的表情,我跟你說,我一直都比你聰明,你別不信,你別走,沒我你知道那人在哪兒嘛。”
……
一只彩色的發(fā)光大兔子沿河岸慢慢移動,岸邊是零星的花朵。溫瑜總說很近了很近了,但前面始終看不到半個人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腳邊只剩下光禿禿的地面,只剩下一條平緩安靜的河流。
“一個人得多難過才會想不開尋死。”溫瑜不知何時撿了顆石子,在手里拋起又接住,“又得多走運(yùn)連這冥河都淹不死他。”
“也許不是尋死的。”
“此話怎講?”溫瑜掂著手中石子的份量:“不是尋死,難道是覓活?也不對,這底下哪有活人,可那泊船阿爺又為何要救他呢?”
疑惑的尾音隨石子在河面上漂了一下不見了。
“連個水花都沒有。”
韓錯瞥了一眼咚然沉下的石子:“我聽說有個功夫叫七點(diǎn)漂。”
小殊問:“什么是七點(diǎn)漂?”
“功夫到家,扔出去的石子在水面上彈跳七下不止。”
“那剛剛算一下嗎?”
溫瑜急忙打斷道:“你有本事你試試,這水古怪得很,跟泥沼似得。”
“你看前面那人。”
“誰?”溫瑜往前張望,一頭霧水,又跑了一小段路才面露訝然。
他最先看到的是不斷扔向河面的石子,一顆一顆,像極了兒時比賽打水漂的畫面。那些石子多數(shù)直接沒入了水面,卻總有一兩個在河面上微微彈起,幾乎看不清的彈起,能察覺到的只是略微減緩的沉沒速度。
而后看到的是一個少年。比那司幽所的大小姐玲瓏大不了多少,短衫赤足,雙臂和小腿均纏著綁帶。他身邊有一塊巨石,待到手中的小石子扔完了,他就揮拳打擊巨石,挑選可以雙手拿起的碎石,再掰斷捏碎直到變成合適的可以繼續(xù)打水漂的石子。
韓錯和溫瑜遠(yuǎn)遠(yuǎn)站著,沒有貿(mào)然接近。
“我聽說頂尖的拳師練到雙拳碎石的境界至少也得二十年。”溫瑜比劃著數(shù)字,“這少年最多十五歲吧。”
小殊輕笑,只是問:“我們不過去嗎?”
“不敢。”
“為何?”
溫瑜搖頭晃腦:“紫微見帝尊,遇龍將扶搖。”
……
“難怪連那個泊船阿爺都覺得棘手,未來的九五至尊,咱們可真是三生有幸。”
“不能和他說話嗎?”
“非也。”溫瑜笑起來,“這人我一定要和他說上幾句,走起。”
少年暫時停下,一頂大兔子先聲奪人,古怪而滑稽。但他也只是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拎著兔兒燈的韓錯身上,再而是傘,再而是笑嘻嘻的白衣溫瑜,他依次端詳著沒有敵意的三個人。
常人獨(dú)自呆在陰暗無邊的荒野,不瘋也癲,少年雙眸漆黑,眼底有執(zhí)著,有倔強(qiáng),有冷靜,唯獨(dú)沒有懼意。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人。”
“誰?”
“不記得了。”少年忽然有些難過,“我喝了孟婆湯,把她忘了。”
韓錯默然,再開口:“那就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劃船的老頭說所有的亡靈都在這條河里。”
溫瑜忍不住問:“她死了?”
“我不記得了。”少年猶豫著,又肯定道:“是的,她死了。她沒有喝孟婆湯,那就一定還在這條河上。”
你怎么知道的。溫瑜沒來得及說出口。因?yàn)樯倌晖蝗淮蛩榱隧n錯的燈籠,迅速的,毫無征兆的一拳,燈籠碎了,燭火滅了。而后是更加迅猛的拳風(fēng),溫瑜狼狽的躲開,落定時發(fā)現(xiàn)他和韓錯前后相離,而少年站在兩人中間,急速向韓錯襲去。
他是刻意隔開兩人的。目標(biāo)是韓錯,溫瑜覺得不妙,他輕功雖急,但也追不上如狂風(fēng)烈火般的少年。
少年揮拳帶雷霆之勢,席卷風(fēng)壓威逼而下,韓錯只能一退再退。他緊緊握著傘柄,沒有理會小殊的焦急驚呼,遲遲沒有出傘,對方的目標(biāo)是小殊。
情急之下聽到溫瑜的大喊,韓錯微微一頓,少年的凜冽之勢瞬間逼到面前,但只是虛晃一招,強(qiáng)風(fēng)割面而過沒有造成傷害,果然,韓錯卻來不及細(xì)想,少年威勢如舊,左手翻拳為掌,攀上了傘身。
傘面黑氣瘋漲,火舌亂舞,灼燒著那只牢牢抓住的左手。少年仿佛察覺不到疼痛,仍然死死抓著黑傘,目光冷峻,右手揮拳毫不怠慢。不再是虛招,兩人距離太近,狂風(fēng)驟雨之下韓錯只能伸臂格擋,暗紅色的血液自肘間滴落。少年的左手也沒好到哪里去,焦黑皸裂,卻全然不懼。
兩人纏斗,節(jié)節(jié)后退。
“禿子!”韓錯突然大吼。
少年吃驚回頭,不知何時溫瑜居然無聲無息的出現(xiàn)在身后,手舉碎石當(dāng)頭砸下。
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蹌,身子一歪就要倒入河中。韓錯慌忙拉傘,卻沒想到少年居然在此時放手,他只能跟著踏前伸出手臂。
只是少年沒有放棄,他佯裝倒地,腳下回旋,拽住伸來的手硬生生跟韓錯換了個位置,另一只手立刻又向黑傘夠去。
溫瑜罵道:“下手輕了。”
少年面帶驚詫,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將黑傘從其手中拽出,黑墨如水流細(xì)細(xì)連人帶傘細(xì)細(xì)纏在一處,最后猛然爆發(fā)斥力,將少年推開,而他們卻直直沒入水中,如同陷入泥沼的石子,悄然無聲的下沉而去。
……
“韓錯!小殊!”
沒有人回應(yīng)。
一個大活人掉進(jìn)了水里,卻沒有半點(diǎn)水花。少年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自己焦黑的手臂,喃喃低語,然后默默走回到原地,靠著巨石坐下。要不是那個碎裂的燈籠殘骸還在,溫瑜幾乎就要以為剛剛是在做夢。
他怒極,再次看了一眼平坦的河面,順著河道急速回奔。
岸邊一道白色殘影飛掠。沒有了引路燈,青色的霧逐漸合攏,他速度極快,但妖霧如影隨形,宛如活物牢牢吸附上身。墮入霧中,周邊景色逐漸扭曲,連那條不變的河流都開始模糊不清。
不可看,不可聞。一旦停下則徹底失去了原先的方向,為今之計(jì)只有找古怪的泊船阿爺幫忙,他閉上眼,不去理會眼中顛倒荒唐的世界。
但他會疲憊,稍有行岔最終結(jié)果只是力竭而亡。溫瑜暗道不好。身處逆境最可怕的是人心動搖,他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種念頭,那只會越來越暗示自己筋疲力盡,可能最后行至中途就倒下。
忽聽得打擊聲,溫瑜喜出望外,他目不視物,雙耳格外靈敏。心下一橫,索性放棄周身感知,全憑那連續(xù)不斷的打擊聲引領(lǐng)方位。
等到打擊聲彷如就在耳畔的時候,溫瑜欣喜的睜開眼睛,然后倒吸一口冷氣。
巨石還是那塊巨石,雖然已經(jīng)四分五裂,少年還是那個少年,盤腿坐于石上,依然堅(jiān)持不懈的“打水漂”。
跑了一大圈又跑回了原地,雖然惱怒少年的突襲,但一是他們主動惹禍上身,二是少年無形中救了溫瑜一把,三是就算想要發(fā)作也打不過。溫瑜長嘆一聲,只能坐下。
龍氣護(hù)體的人,連妖霧都退避三舍。溫瑜想,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皇子貴族,居于深宮,怎么會大老遠(yuǎn)跑過來送死。他雖沒見過皇帝,但也知道真龍?zhí)熳舆@一說法,這少年未來九成九是要坐上龍椅的。可現(xiàn)任的皇子中沒聽說過有年齡符合的,看穿著打扮更不像,難不成是私生子……
他的心思亂七八糟,沒了兔兒爺引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拽著少年一起上路。
“你是想學(xué)精衛(wèi)填平這冥河么。”
少年不答。
“咱兩聊聊天,你一個人在這兒丟石子多沒事干。”溫瑜開了話匣子,“我先說吧,我叫溫瑜,別看我是個光頭,我不是和尚,我跟著那個拿傘的怪人跑來黃泉是想見見世面,沒想到不僅見著了,這世面大的都要把我嚇?biāo)馈N腋阏f,從山上說起,你知不知道,山頭上有座皇陵……”
“他沉下去了。”少年打斷道,“找不到了。”
溫瑜噎回心喉的血,這話他沒法接。
“我找不到從河里出來的辦法。”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語,“也許有船可以,但船壞了。”
溫瑜眼神一亮,卻忍不住罵道:“你是不是蠢。”
少年停手,轉(zhuǎn)頭看著他。
溫瑜一凜,但嘴里陣仗不減:“我會,我教你!”
吹牛誰不會,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少年拐過來指路,這偌大的黃泉路上也只有先前見過的那三個人可以救韓錯,再拖一刻誰知道韓錯會漂到什么地方去。
少年從巨石躍下,一雙墨瞳緊緊盯著對方:“我可以幫你找到那個撐船的老頭,或者那個鐵面衛(wèi),或者那個幽族女孩,甚至可以幫你找到那個拿傘的人,但是你需要答應(yīng)我?guī)臀倚薮!?p> 所謂天運(yùn),就是無論誰和少年站在一起時,時運(yùn)都會朝他傾斜。這種人必得大道,但大道上必然孤苦伶仃,冤魂白骨。
溫瑜要借的就是少年的天運(yùn),只要少年想要救韓錯,那就一定可以做到。
“出家人不打誑語。”
少年記性絕好:“你剛剛說你不是和尚。”
“誰說的,小僧法號無岸,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那個無岸,施主咱們事不宜遲這就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