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天寒地凍。
龜馱峰上積雪未化,又迎來了一場暴雨傾盆,雨水足足拍打山林整夜,到了早上才慢慢停歇,剩下些微細雨夾雜在寒風中。
此刻,后山雜草泥濘覆蓋的山腳處,出現了兩道身影,一前一后,急步而行。
走在前方的是個身形頗為壯碩的少年,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模樣,長相憨厚,其上身穿著一件單薄的麻衣,除此之外,還斜裹了一層黑布,下身灰色長褲上右腿管破了兩個大洞,能清晰看到褲中的大腿肉。此時的少年神情慌張,兩手抱臂環胸,步履急促且雜亂。
其后跟著的是個長相平凡的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皮膚黝黑,骨瘦如柴,要說這樣的身軀中有沒有能夠令人一眼難忘的地方,答案是有的,少年的眼睛明亮無比,不含絲毫雜質。他穿著一身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衫,同樣一副神色慌張的樣子,抱臂環胸前行,但是步履確是十分沉穩。
二人此時正處在艱苦逃亡的境況,至此境地,已經顧不得傷痕累累的身體,冷與餓的交雜,以及連日來逃竄奔波的疲憊困乏感,只想盡快逃出生天。
“石頭,快點,過了這座龜馱峰是不是就到了你說的鱧化城,想來那些人應該就追不上了。”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時回頭催促著,眼神中流露出絲絲興奮。
被喚作石頭的少年,抬頭還以微笑,雙手抱臂更緊了些,出言提醒道:“方徇哥,還是要小心為上,總歸是好的。”
方徇尷尬的撓了撓頭,干笑兩聲“聽你的,都聽你的。”
說完,率先大步踏入那條泥濘山路上。
逃亡的一路上,“聽你的”這三個字不知出現了多少次,同時也因為這句話令自己躲避了數次危機。在此期間,方徇始終在扮演那個堅決聽從執行的角色,而石頭就是那個判斷決意的發令者,從最初的謀劃逃脫,到路線的規劃,躲避的位置,再到此地,皆是如此過來的,方徇心中對這個全名叫作石皓的少年早已佩服的五體投地。
石皓望著前方少年的背影,無奈一笑,隨即跟了上去。
石皓來自一個叫作上槐村的小山村,跟隨爺爺生活了十五年,印象中有個姐姐,在自己八歲那年無故失蹤了,爺爺告知其是去他鄉學藝了。
祖孫三人是遷徙戶,這是石皓自記事起時常會在村民口中聽到。不過雖說是外來戶,但祖孫三人在村里卻很受村戶待見。
石皓的爺爺石三江是個學識淵博的人,自打來到村里,就擔當起了周邊五個村莊里唯一一座破舊私塾里的司職夫子,自此后,人人見面都要親切喊一聲“石夫子”。
自此,數年如一日,三人變成了兩人,爺爺仍然在私塾里傳道授業解惑,石皓則在爺爺的督促加勉勵下,從最初的晨起識文斷字,到后來的學著鉆讀藏書,再之后,午后有了閑暇的時光,他就開始自己學著編織一些草鞋到城鎮去賣,補貼家用,日落前再趕到山上砍捆柴背下山,到家后,燒菜做飯……
如此一晃,數載歲月又過去了,這般無憂簡單的生活卻一去不復返了。
一月前,石皓十五歲生辰,爺爺開心的操辦宴席,請了周邊幾個村的村民一同參加,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那天,石皓記得很清楚,爺爺很開心,整整一天,臉上都在洋溢著燦爛幸福的笑。
翌日清晨,子時,爺爺走進了石皓的屋子里,叫醒了還在睡夢中的石皓,先是用那布滿褶皺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接著雙手緊緊握著他的雙手,望著石皓的渾濁雙眼中滿是不舍,像是要把什么東西牢牢印在腦海里。
足足有十數個呼吸后,爺爺笑容和藹,語速緩慢的說道:“孩子,爺爺要走了,離開這個世界。爺爺對不起你,答應要永遠陪著你,爺爺食言了,不能再陪著小皓兒繼續走下去了。皓兒別怕,你的路還很長,要學著一個人前行,爺爺就算不在這個世界,也會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陪著你……這條灰布是與煙兒姐姐相認的信物,你要好好保存。”
石皓無數次憤恨當時的自己,當時睡眼惺忪,不知道爺爺大半夜不睡覺和自己說這些干什么,可等到自己明白過來后,爺爺已經放開了他的手,倒在了椅背上,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那一夜,石皓跪在爺爺的椅子前,“砰砰砰”的不斷磕頭,哭的撕心裂肺。
爺爺的葬禮辦的很隆重,顯示出了村民對老爺子的敬重,對于這一點石皓很欣慰。
石皓也打算好了,等爺爺葬在其在世時常登高遠望北方的那座大山后,他就接替爺爺的班,成為私塾里的“石小夫子”。
可是事與愿違,爺爺要下葬的前一天,上槐村最德高望重的族叔郭祥貴找到了自己,對其稱知曉爺爺的故鄉在何處,說是石老爺子在世時曾提及過,接著勸石皓將老爺子落葉歸根,將爺爺葬在故土。
爺爺在世時,石皓也曾多次問過爺爺,可是老爺子始終不愿談及此事,但是石皓知道,爺爺心里是在意那個地方的,不然也不會常常獨自一人望著北方,且一待就是日上三竿到月下黃昏。
所以,石皓也覺得落葉歸根說的在理,便答應了下來。
誰曾想,這個對誰都一臉和善,笑容滿面的族叔,卻是自己噩夢的開始。
石皓想了許久,都不明白郭祥貴為何要將自己誆騙賣給那個叫作奉壹的龐大略賣人組織。后來,他只想通應該和爺爺下葬無關,如此他才安心了些,相信村民們應該會為爺爺的遺體風光下葬。至于自己,沒陪爺爺走完最后一程,心中愧疚自責在所難免。想來這般,村民當不會在乎自己這個石老爺子的孫子,只是會說石老爺子有個不孝的孫子。
想通這些,石皓就不再多想,心底深處,他很清楚,注定了某些人與事,遲早是要清算的。
之后,奉壹的一間地牢里,遇到了方徇,同為難兄難弟,在此處受盡折磨,挨餓受凍,最后又一同逃出牢籠,亡命千里。
在此期間,石皓對方徇也有了一些了解。
據方徇說,他出生羽桑國京都鎏淮,一處名為九畔胡同的下九流地方,家境貧寒,此番出來是為了謀生,后來被牙儈誘騙,拐賣給了略賣人。至于其他方面,石皓只要一問,得到的回答就是方徇的支支吾吾,含糊敷衍了事。
對于得到如此答復,石皓只是一笑了之,不再提起。
“石頭,你就和我說說為什么到了鱧化城就躲開了那些人的追拿,再不知道答案我都快憋出病來了。”石皓思緒還在亂飛,卻不知何時方徇又返身走在了自己身邊,正兩眼放光地盯著自己,臉上寫滿期待。
這個問題石皓已經聽方徇發問多次了,每次他都是搪塞兩句,不予多說。
這次石皓同樣也不準備正面回應方徇的提問,他緊了緊衣衫,步子加快了些,嘴里說道:“快走吧,現在可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方徇一想,可不是嗎,現在可是在逃命,談這些又豈能合適,還是抓緊時間進城要緊,以后再找機會問問石頭,于是他也快步追了上去。
泥濘不堪的山道上,兩個少年攀山登道的身影顯得既單薄又蕭索,但卻給人無比堅毅挺拔的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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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距龜馱峰五里遠的岷嶺驛道,一伙人正在策馬狂奔。
到了一個三叉路口,最前方疑似領頭之人的壯漢猛然拉緊韁繩,大喝一聲“吁”,只見那頭高大鬃馬頓時前蹄上揚,停滯不前。
接著,后面的“吁”聲接連響了起來,七人依次排在左右,八人連成一線,充滿肅殺之氣。
“大哥,前面就是鱧化城了,我等是否進城探查一番,那二人已經逃竄千里,就算體力能支撐他們接著逃亡,也應該找個地方歇腳覓食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望著領頭的精瘦漢子說道。
精瘦漢子搖了搖頭,說道:“不了,大川你留下,帶著畫像去分舵找龍苛暗中搜尋一番,若真在鱧化城找到那二人,你便視情況而定,選擇帶回總舵,亦或是殺之,自己拿捏,其余人則隨我去青禳。”
精瘦漢子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大哥,不妥吧,總舵要求我等嚴密排查諸城……”先前說話的絡腮胡子大漢有些急躁的開口反駁。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精瘦漢子擺了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老二,上面無非是覺得丟了臉面,自奉壹成立以來還從未出現過此等事情,也是擔心外面傳出風聲,影響大局,這些我都考慮過。”
精瘦漢子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可是鱧化城只是一個小國的城池,這些天我們與那倆小子的追逐之戰,不難發現,那兩人很聰明,所以……”
“所以,既然是聰明人,就算再慌不擇路也不應選擇鱧化城,小國不足以庇人于屋檐下,要躲避我們的追殺,只能選擇逃往大國,這樣我等就不敢隨意殺人拿人了。”精瘦漢子左側,一副白面書生打扮的中年開口接著道。
精瘦漢子聽完白面書生的補充之言,點點頭,咧嘴一笑。
“如此說來,我們真沒必要再去鱧化城了。”絡腮胡子聽后,深以為然。
“只是那倆小子如此戲耍我奉壹八將,等逮到他們,非讓二人嘗遍奉壹十罰的滋味。”絡腮胡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透出狠厲的神芒,說完后又舔了舔嘴唇。
“說起來那個叫作石皓的小子就處處透著古怪,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還能夠破開煉晶石的墻壁,挖出那么深那么遠的地道,真他娘的邪門……”一個山羊胡的小矮個發牢騷般的說道。
“娘的,那可是煉晶石,也不知道那小子如何做到的,怪不得我次次去查牢房,那小子都是蹲坐在墻角一動不動,還擺出一副十分順從的樣子,若是讓老子逮著他,非扒了他的皮……”一個神色陰霾的高大青年,憤恨地說著。
精瘦漢子聽聞此言,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一皺“好了,大川你多加小心,若是無功而返,三日后我們就在鳳棲城曲畈湖匯合,我等啟程前往青禳。”
最右側一名瘦高個漢子神色陰冷的點了點頭,便直接掉轉馬頭策馬向一個方向而去。
其余七人向另一方向狂奔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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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馱峰峰頂。
兩個艱難攀頂的少年此時并肩而立,眉眼難掩笑意的望著山下不遠處的不大城池,其中站在左側的少年伸手緊了緊綁在腰間的灰布腰帶,率先邁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