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市集,牧月軒。
相比其他兩家風生水起的大酒肆來說,牧月軒作為五個幌子的食肆是有些遜色的。
不像飛鴻閣那般聚集了楚商大豪,也不像云中居那樣坐滿游俠劍客。
牧月軒幽靜平和的環境,吸引了絕大部分官員貴眷、文人士子。
而且口味偏甜,桂酒、柘漿、楚酪這些南楚特色風味很受年輕女孩兒的青睞,常有官員家的子女約好了來這里消遣,可以理解成官二代們的下午茶歇。
這天下午,牧月軒一樓的三間包房收起活動隔墻,為十幾名年輕男女并出一間較大的會廳。
鋪陳筵席,加添食案,置壺焚香,還有樂人撫瑟。
會廳中央并排放了三尊銅壺,先秦投壺無耳,在壺中盛放小豆,以免讓無鏃箭矢投入壺中后彈出,兩個華服少年正在專心比試。
年長的那人剛及弱冠,名叫新垣平,是郡尉新垣安的長子。
長得清秀文弱,端箭不穩,投壺總是失多中少,沒一會兒就投光了八矢。
而較為年輕的魏仲武,十九歲,監御史魏侃次子,人如其名,武氣生風,投壺百發百中。
一局落罷,兩人作揖承讓,又循聲朝會廳兩側瞧去。
一側的女席上坐了三位少艾女子,服飾玲瓏,神情靈秀,笑意怡然地聊些話題,其中兩個分別是二人的胞妹,密友相約,與兄長一同赴宴。
另一邊圍了幾個在六博的布衣士子,呵“吃梟”呼“五白”,劃拳投箸,又有人圍觀助陣,入局者戰事緊張,旁觀者閑聊雜侃。
“……可惜李敢隨他老父去咸陽陳物了,不然就讓他把那什么象棋給帶來玩玩。”
“象棋?南楚犀象?是象牙做的棋嗎?”
“什么呀,犀象之器何等精貴,又怎么可能留在工坊里一套?當然是木頭雕的,在棋子上刻字,李敢聽他老父說是衍象之棋,與這六博一樣,皆由軍制演變而來。”
“倒是有些興趣,是李工師自己想出來的嗎?”
“說是九原君,他帶著木匠做了一下午,李敢也沒明白這象棋的規則,但他老父好像對此贊不絕口。”
“嗨,那個九原君啊……”
這些士子都是弟子籍,在學室念書,學成之后通過考核,便都要從吏為官。
這學室就相當于公務員孵化器,普通民戶籍也都以兒子能入弟子籍為榮。
方才投壺的二人與這些人是同學,工師李恒的兒子李敢也是。
他們得了空便會聚到一起宴飲投壺、六博蹴鞠,偶爾會去市集北邊斗雞走犬。
“這個九原君啊……”魏仲武笑逐顏開地接上話,“我前幾日在南郊山上見到他與人私會吶。”
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打斷,紛紛望向他,場面有些凝固,叫章沖的士子連忙出口緩解道:
“倒也是不算私會,只能說是會見吧,那日我與魏兄進山獵兔,遠遠瞧見九原君的車駕便跟了上去。
“在石亭那里發現他與一女子相見,因為離得太遠,又有樹林阻隔,也就瞧不清模樣,只看到她一身錦裘,有不少的家仆隨從,還有個一二歲的孩子。”
“孩子?”
有人想了一會兒,而后面色有些恍然:“難道還真是那云娘?”
士子王憲擺擺手:“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倆的事不早就傳遍了么,那都是過氣話題了,魏兄啊,你家孟文大哥在咸陽,最近可有傳來什么消息么?上次說的白老將軍稱病不朝準不準啊?”
“家兄來信自然是準的,這些事啊,你們知道就行了,切勿到處亂傳,也不知白郡守知不知道他父親這樣,等下月冬狩,那陽元君過來,可有的好看咯。”
“陽元君公子況?那個咸陽紈绔?無功無績,玩樂第一,說的就是他吧?”
“聽聞這位公子將要北上與九原君冬狩,哼哼,好一對宗室叔侄,兩個無為封君,朝中存楚滅楚態勢趨緊,他倆不去諫言獻策,倒有閑情來這里冬狩。”
魏仲武搖頭道:“話不能這么說,九原君是個不能參政的就封封君,他倒是想去獻策,也無門無路啊。
“再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隙以講事,又以武示天下,于農于軍都為必須,而九原地處邊塞,更要以冬狩鎮北,讓他匈奴知我天秦威武。”
“呵,他匈奴遠在長城北邊,離得百八千里路,你若不去相告,他們又怎會知道有這場冬狩?”
“呃……”
魏仲武撓撓耳后,半天才回道:“他們總有個斥候之類的吧,不是也常來騷擾的么。”
章沖又問:“說到冬狩,你不要跟九原君一同去大青山騎獵的嗎?”
魏仲武點點頭:“是啊,新垣兄和文紓妹妹家也受邀了,聽說還有其他的——”
新垣平在身后扯他一下袖子,讓他不要再多說了。
魏仲武此人,勇武耿直,豪爽不拘,卻有個口無遮攔的毛病,兄長在咸陽任職,時常來信。
主要是跟他們做監御史的父親說些朝務,就全被這個沉不住氣的二兒子給道了出去,還叫旁人不要再傳。
新垣平與他相熟多年,二人的父親又同署為官,所以走得近些,時常幫他攔口,這會兒見他又要將九原君邀獵的事情捅出更多,趕忙止住。
這些士子雖為同窗,但畢竟身份有別,涉及封君上層之事,與他們還是少說為宜,以免使人心生妒恨。
況相識的同學之中,也只工師家的李敢敦厚老實,尚且值得結交,而眼前幾人,對官家兒女多少都有些攀附之心。
這幾個自命不凡,還總是借筵席之邀,對朝政、對上層私事各方打探,議論這個評價那個,此時又在旁敲側擊地套話,很是令人生厭。
仲武性情單純粗獷,交友欠妥,只聽表面若醴之詞,被人蹭了好幾頓宴請酒食。
其父魏侃只知他交友甚廣,卻并不知這些所謂朋友的真實面目。
新垣平曾多番勸言,他也有所注意,可愛玩喜鬧的性子讓他過得沒幾天便又與這些人相會了。
而今日之約,若不是仲武竭力相邀,又有文紓妹妹出席,新垣平定是不會來的。
魏仲武見新垣平此舉,也就收了口,知道這新垣兄最是博學穩重,他不讓再說的事,那肯定就是不方便再說下去。
父親讓自己與他多有些來往,便是想讓自己受他性情影響,也變得沉穩一點。
章沖瞄了他倆一眼,知道新垣平總攔著魏仲武跟自己透露消息,輕哼一聲,又轉變話題開始評論九原君。
茶余飯后,八卦佐酒,總也是些嚼不爛的舌頭。
無非就是近一月以來的陳事,又說到石亭的那幕,就開始添油加醋,無中生有。
周圍士子跟著起哄,口出輕薄之言,把女席那邊三個姑娘聽得面紅耳赤,紛紛轉身背對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