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大款極不情愿地從袖子里拿出一踏紙契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他的手里搶過來,劍拔弩張地幾乎快要將這一踏紙扯成兩半。
有一點值得肯定的是,這位似乎是來看鬧熱的青年公子,很顯然對土大款產生了極為巨大的影響。搞得土大款縱然心中萬般不愿意,卻還是不得不咬碎一口銀牙忍痛將其給我。其實我覺得這也沒什么。土大款若是反悔,大不了我再將他打一頓......好吧,其實事情遠不會如此簡單,我要是在此地動手,且還帶著宋郁,明天就會被阿爹關起來打一頓。
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位紅衫客都算是幫了我同宋郁一個大忙。
走出四坊外,只覺得連空氣都清新了不少。走之前同紅衫青年道了聲謝,青年公子頷首抬扇,面若桃花地帶了些許笑意,行為做派之中足見從容風流。
我私下里琢磨青年的來頭,可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來這到底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將房契地契還給老夫婦,我和宋郁果然不出所料地成為了沁香齋有史以來的唯二兩位終身免費會員,也就是說,我同宋郁今后來沁香齋買點什么,全都不用花銀子。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就是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最后總算是忙完了這一件事,我同宋郁進了間茶樓休息。在二樓里頭一點挑了個清凈點的位置,喊了壺明前龍井晾著。堂中須發灰白的說書人正口沫橫飛地講著一位獨臂大俠帶著一只寵物鳥勇闖江湖的故事。我伸長了脖子去聽。宋郁撿起兩只青瓷茶盞添上茶水。其實這一位獨臂大俠的故事我早已經不知道聽了幾回,上回還想給晏殊講來著,不過比較可惜的是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端起一盞茶呷了一口,記起后面的種種劇情,十分感慨地嘆了口氣:“嗨,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宋郁挑眉看著我:“你說得是?”
我說:“小鳳女啊,我覺得她簡直是太慘了。”
宋郁看一看我,微微將眼角抬起來一點:“是么?”
我點點頭:“是啊,是啊。最后還被人趁人之危,強行那個了。”
宋郁呷一口茶:“哪個?”
我覺得他簡直就是故意的,瞪著眼睛說:“就是那個啊!”
宋郁看著我,眼底底神色堅定且溫柔:“如果你說得是那個。我私心里覺得,這并沒有什么能讓人值得可憐的地方。”
我剛想開口吼他,覺得他這個人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他卻趕在我開口之前將沒說完的話繼續講下去:“思思。或許你會覺得,一個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自身的貞潔,但在那種無可奈何的極端情況下,我并不覺得那是多么重要的東西。如果因此受到世人的唾棄,那么該反思的,一定是這個病態的社會。思思,這些事情我想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有人也這樣對你,如果我不能保護你,我希望你能夠保護好自己。對我來說,沒有什么事能比你活著更重要了。你在我心里,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最完美的女子。沒有人會覺得你很可憐,因為你是這個世上最勇敢,最堅強的女子。”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完全沒想到他會跟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是他最簡單,也最誠摯的期望。他只希望我能好好活著。
我覺得我太狹隘了,他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眼看著就要感動得哭出來,宋郁抬手擦一擦我的眼角,說:“不要哭。喝茶吧,茶涼了。”
于是我就埋下頭喝茶,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滴淚猛地滾進清澈的茶水里。
半晌,抬起頭無比認真地看著他:“那你也要好好活著,我們一起,好好活下去。”
他笑一笑,溫柔得就像春風中微擺的一簇海棠:“好。”
后來很久,我才終于明白這一個道理:生而為人,從來就沒有容易二字可言。就比如我同宋郁,只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渺小期望,也不能求有所得。就連活下去,就已經萬分辛苦了。
眼角驀然映入一片緋色的衣角,我順著那衣角一寸一寸將目光挪上去,果然見到先前在四坊中見到的那一張熟悉面孔。微微表示有點驚訝,轉過頭去看宋郁,倒是一副風輕云淡波瀾不驚的淡然模樣。
青年公子率先做個自我介紹:“好巧。在下衛羽,不才在上京與江南一帶做些小生意,偶爾四處走走,遇見二位說是巧合不如說是緣分。不知在下能否有這個榮幸,分得二位一杯清茶?”
我看一看宋郁,宋郁表示可以。于是我點一點頭,邀請道:“可以可以,請坐請坐。”
說實話,其實我打心底里感謝他。
衛羽十分客氣且含蓄地抬一抬手,順勢掀袍在宋郁旁坐下。
宋郁撿起一只茶杯:“請。”
衛羽撿起茶盞:“多謝。”
兩個人你來我往,我看著這樣異常和諧的場面,總覺得有什么十分詭異的地方。但具體哪里詭異,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琢磨這這樣的氛圍著實有點惱火,于是率先開口打破尷尬:“衛公子啊,方才多謝出手相助。”
衛羽搖一搖頭,看了一眼宋郁,笑道:“哪里。其實這位公子早已備好萬全之策,在下不過是順水推舟,舉手為之而已。談不上多謝二字。”頓了頓:“對了,還沒請教二位...”
我才想開口回答,宋郁先一步開口:“宋郁,這位是朝凝。”三分客氣七分冷淡。
衛羽則是若有所思地笑一笑:“原來沈姑娘是叫朝凝。”
宋郁不置可否地挑一挑眉:“衛公子有何指教?”
衛羽道:“不敢當。不過是對二位一見如故,想同二位交個朋友罷了。”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我總覺得這二人之間的氛圍簡直反常到了極點。
見我的茶杯空了,宋郁抬一抬下巴,我立刻心領神會地將茶杯推過去。宋郁一邊給我添茶,一邊說:“好說。”
我正覺得渾身不自在,二樓樓梯口卻突然跑過來一個小斯模樣的青年來。這青年雖然打扮得像是一個小斯,可周身散出的冷厲氣質表明,此人的身份絕非表面看上去這樣簡單。
這位一看就不像小斯的小斯迅速跑到衛羽跟前,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便附耳對衛羽講了什么。等反應過來,耳邊便是衛羽起身告辭的聲音:“家中下人來稟說運往滁州的一批貨出了點問題,需要在下親自回去處理。二位,在下這就告辭了。”
等衛羽頗為風流的緋色長衫徹底地消失在我同宋郁的視線范圍之內,宋郁看著我,問:“你怎么看?”
我十分不解地啊了一聲,反問:“什么怎么看?”
一壺茶喝到一半,早已經涼了大半,宋郁將它放到一邊:“這位衛羽公子的來頭,未必這樣簡單。”
我雖然不太明白,但還是很贊同宋郁的看法:“對,而且我總覺得,他讓我很不舒服。”
他點點頭,提醒我:“小心一點,若以后再碰到他,不要同他多講無謂之事。”
我點頭表示了解,轉頭又想到什么:“嗯......話說回來,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他似乎很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扶額道:“這樣明顯的事,一看便知。方才給他倒茶的時候,我見到他手中有許多老繭,這樣的繭,同江厭手中所生別無二致。那是常年習劍且內力深厚的高手才會有的標志,他的武功很高,這一點之前在四坊時也能窺見一二。你想一想,一個自稱是常年在外跑商的商人,哪里來的時間將自己的武功提升到此種境界?還有方才來報信的小斯,你不會真的認為他只是個小斯?”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當然不信。摸不清衛羽的來頭,又搞不清楚他來接近我同宋郁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真是搞得我一個頭兩個大。
這件事還沒糾結出個一二,一個時辰后,當我看著胭脂樓里鶯歌燕舞一個比一個穿得清涼的姑娘們,簡直恨不得立刻扯上一塊布將宋郁從頭到腳完完全全裹起來。
其實我完全沒有想過,繼帶了宋郁去逛賭場之后,還將他帶進了胭脂樓這種聲色犬馬的風月場所。我看著宋郁清貴如謫仙一般的臉孔,在這靡靡笙樂,縹緲薄紗中從云端滾進萬丈紅塵,頓時覺得自己簡直是罪大惡極。
論述起來,這件事也不能怪我頭上,因為來胭脂樓完全就是宋郁自己的意思,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當是時,暮色四合,倦鳥歸巢。我同著宋郁從茶樓中出來,見天色已然不算早了,便提議同他回府,哪知宋郁笑盈盈地將我看著,提起今晨出來時我無心將的那句話來:“你不是說,要到晚上,這里才能算是真正的熱鬧么?還有胭脂樓里的姑娘怎么怎么。既然要帶我見識這天地間的每一寸風土,便就從這上京城開始吧。”
我悲傷地看著他,甚至有點絕望地想: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可我沒說過要帶你去逛窯子啊!
我簡直是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