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桐熙進來之后一一向三位夫子鞠躬行禮,然后與曲陽阿一起服侍王夫子坐下,這才穩穩端坐在下首,挨著曲陽阿。
王夫子白發蒼蒼,須眉皆整齊修飾,無華服珠玉彰顯,著一身白色棉布衣。時節寒冷,這位耄耋老者卻似乎并沒有瑟瑟發抖,反而一步一履,一言一語都十分平穩。看到他端起茶杯品茗之時,曾桐熙注意到他厚實的手掌,那確是一雙武人的鐵掌。
位居上首者是墨夫子。墨夫子臉色黝黑,鼻梁筆直,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看起來正當半百之年。他須眉濃密,修剪得非常整齊,斷褐幞頭,桌面攤著兩本匠做圖書。他看到兩個年輕人爽朗可愛,不禁從書上移開目光,端詳了兩眼,然后點頭示意,讓他們就坐。墻角的書篋似乎是他的,不管是色彩搭配亦或者是書篋上的規、尺、墨斗都與他的氣質十分般配,墨夫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木匠。
而白夫子則顯得身材高大,方口闊面,劍眉星目,不怒自威。雖然青絲染雪,身量卻比曾桐熙健壯修長。王墨二人喝的是茶,白夫子自斟自酌的則是燙在爐上的酒。
白夫子開門見山:“你就是曾桐熙嗎?咱們邊吃邊聊。請……”
曾桐熙與他們素不相識,本無意在席上多說,只是聽三位夫子和曲陽阿之間對話。曲陽阿把環城之事一一復述,其中軍政之事盡數拜托親歷者曾桐熙講述。如此一來,五人之間倒也聊得甚是融洽。后來當聽到環城軍事敗績時,王夫子吸了一口涼氣,嘆道:“真是可惜,曾桐熙,你再給我說詳細點,這茶沒味道,老白,我們喝酒。”
王白兩位夫子細問環城四方將軍的排兵布陣、錢糧調度、尤其是近十年來環城的兵士操練以及哨所、堡壘的工事。曾桐熙對于前者還能應對自如,對于后者卻說得宛如囫圇吞棗,沒能說清楚細節。
墨夫子則從書篋中掏出紙筆,不停地問曾桐熙有關環城的防衛與黑旗軍火槍隊的事。尤其是火槍隊,墨夫子說道:“這火槍火炮將來必定橫行天下,我聽聞威遠城的陸家正在練新軍,列裝火槍,如墻而進,老白,兵法日新月異,你的教學要適時而變啊。”
白夫子不置可否,他說:“我已經決定了,把韓三平的事安排好我就北上,親自看看火槍隊是如何如墻而進的。”
“我們一起走吧,我這個人,眼見為實,萬事萬物我都想琢磨一番,弄懂為止。老墨也是這個想法,不過他的格局就小了點,他只是想造一支火槍,對火槍背后的東西沒什么興趣。”
“我不像空談家,什么叫知行合一,我能把火槍造出來,那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曾桐熙喝口茶,漱漱口,然后拱手一問:“不知道在下對三位夫子有什么用處?請盡管差遣,在下必定竭盡所能,以效驅馳。”
曲陽阿率先開口,她說:“曾公子,我三位老師想請你幫個忙。援救韓三平。”
“只要我能夠辦得到,我肯定不遺余力,就算三位夫子沒有跟我說,我也會這樣做。韓兄弟與我雖然相處甚淺,然而相交已深。只是,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
“不,你還有一個名義,你就是環城之主。”王夫子說道:“曾公子,我們三位決定幫你回到環城,希望你能在暗中收容韓三平,并且保護他。或者說,保護他記憶中的隕星催化劑配方。”
“于公,只有保住韓三平才能保住隕星催化劑的配方;于私,我們三個也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天才學生揭開萬物本原的秘密。找到韓三平,讓他默出配方,這樣才能解救他自己和他的家族,洗清叛逃之罪。”
“日心學派、隱修會和探險隊等,所有人都在找他,誰先得到隕星催化劑,尤其是率先鑄造出隕星劍,誰就能得到天下所有帝王的青睞,既可以輕而易舉挑起一場滅國之戰,也可以成為主宰一方的霸主。很少有人會像我們這樣,僅僅只是為了窺探萬物本原,為格物之道開創新的局面。”
王夫子說罷,重新拿了個杯子,倒了杯熱茶慢慢喝起來,等待其他人表態。
墨夫子表示贊同,他也倒了杯茶,不再搭話。
白夫子似乎在心里做了一次取舍,他說:“我不管你們要做什么,我要韓三平給我把催化劑寫出來,然后你們想辦法把隕星劍給造出來。大周以武立國,數百年以來,得以安享太平,全賴我國人尚武而恪守禮法,強盜雖遠而必誅,不法無犯亦必戮。如今天下四海已如鼎沸,必將是一個大爭之世。圣人兵法雖然精妙,然而如果器物之用不革新,那就像一個心智健全但是肢體殘缺的人,雖有所欲為而無所能為。所有人聽清楚了,我不管你們要權力、地位、人情、亦或者是什么本原的秘密,我要隕星劍。”
白夫子舉杯一飲而盡,接著說:“我給你們畫一道底線,如果有必要,就算是殺了韓三平,也不能讓他把隕星催發劑的配方透露給異族異國之人!”
墨夫子拍案而起:“你!我不同意!你這舍本就末,心胸狹隘的無知莽夫!”
眼見兩人爭執升級,曲、王二人趕緊勸住。
“眼下是先找到韓三平,拿到配方,先別往壞處想。怒火使人愚蠢,怎么能自亂陣腳呢?”
“是啊,兩位老師,我們先要設法營救韓三平的家人,幫助曾公子重返環城,我們按照計劃行事,其他的自然就水到渠成。”
“那就事不宜遲,你們兩個先見天子,設法保住韓家,不能讓這個愚蠢的天子殺了韓家人,寒了韓三平的心,致使他徹底倒向敵國。我先行一步,去北境威遠城。”白夫子說完就走了。
原來韓三平叛逃的消息在帝京擴散之后,天子下令給韓三平家鄉的州府長官,將韓家上下數十口人盡數看管起來,不日即將囚入帝京,作為人質,再詔令韓三平回京。可是,如此作為,不近人情,毫無緩轉余地,除了體現天子的怒火與莽撞之外,更讓人心寒。韓三平會怎么想?他會因此而負荊請罪嗎?他會驚疑不前乃至痛下決心,徹底與大周反目嗎?都有可能。
王、墨二人,以及其他名宿約定聯名覲見天子,請求停止這個命令。之后,爭取天子的支持,推薦自己的代理人領軍前往西境搜索韓三平。
王、墨以及白夫子三人所選中的代理人,正是曾桐熙,落魄的環城之主。這并不是說曾桐熙沒有其他的垂青者,而是曾桐熙與他們學生的關系以及迅速的行動讓他們搶先一步聯絡上了曾桐熙,與之會面于朝歌綺羅。
事情謀劃繼續進行,王夫子坦言:“我們希望推薦你作為代理人,回到環城,搜索韓三平的下落,你把催化劑帶回來交給天子。我們則希望你能保全韓三平的性命,秘密交付給我們,這樣,我們才能繼續推進萬物本原的探索。然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才能得到天子的青睞,畢竟,其他學派也有代理人,而且人家家大業大。”
“運行催化劑的配方缺失嚴重。”曾桐熙突然拋出這句話。
“什么意思?”
“我把運行催化劑配方的副本獻給了天子,然而,副本缺失嚴重。”
“什么?配方的副本你已經獻給天子了?”
“是的,然而,缺失嚴重。如果你們告訴天子,副本缺失嚴重,不堪采用,那么韓三平就會從一個叛逃者變為活配方,他的身價不可限量。然而夫子的說法必須巧妙一點,不能讓天子認為是我泄露的。我秘密獻上配方的殘本,是忠誠之舉,配方缺失,我也無能為力。”
四人密語一番,妥善安排,至日暮方各自告別。王、墨二老唯恐打擾女學生與她的心上人相會,匆匆離去。
出得門來,白雪皚皚,華燈初上。
曲陽阿見曾桐熙眉眼舒展,沒有步向樓梯,而是走到廊外。朝歌綺羅地勢高、樓體挺拔,在檐下廊外,極目西望,琉璃京華,火樹銀花,盡收眼底。
“你看到了什么?”
“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