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心照顧了寧硯泠大半夜,又和她秉燭談心,最后還宿在她房里。寧硯泠推她去睡,她雖然不肯,還想再聽寧硯泠講講她的故事,可是敵不過疲憊困倦,一面兒嚷嚷著非要寧硯泠說出來那人是誰,一面兒卻口齒纏綿,眉眼餳澀,不多時已然響起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
寧硯泠方才睡了大半夜,醒了又與橙心推心置腹地談了半宿,這當兒已然困意全無。加之橙心睡著前,口內依然嘟噥著“叫什么名兒?家里可好?”胡亂地問她,她嘴上雖不答,心里卻也漸漸清明起來,往日的一幕幕更是浮現心頭。
所有和陸孟來有關的事情都藏在古城姑蘇,藏在虎丘旁的書院里,藏在書院的每個角角落落。
江南所有的建筑園林都是精致秀麗的,潛心書院也不例外,而楚皇登基后頒布的男女共學的新政更是為這座古老的書院添上了一抹瑰色。那些穿著水粉、水藍衫子的少女們,走進書院,那讀書聲中又增添上幾縷銀鈴般的妙音。
那年是大正元年,寧修遠說要讓女兒進學,寧夫人自然是攔著“城中哪有女兒家進學堂的?”寧修遠便勸她,新政已經頒布,江南富庶,那些商賈家的女兒很快都會入學。潛心書院歷史悠久,里面的先生都是當世名儒,還是早些兒進學得好。
于是六歲的寧硯泠被父親攙著小手,進了潛心書院。那白墻青瓦,那滿架薔薇,那后院老樹,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課室里,她第一次遇到那個才總角的小男孩兒。他的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薄唇微翹,滿含笑意。他的名字叫做陸孟來。
陸孟來的祖父是武宗時期的內閣首輔陸玄素。寧硯泠曾聽父親與友人聊天時提及,陸閣老的一生,少年高中,勇斗權臣,貶官邊疆,臥薪嘗膽,卷土重來,位極人臣,堪稱天下仕子的楷模。最后激流勇退,致仕返鄉。而他的長子陸安淮,從小跟著他顛沛流離,從邊關到京都,看盡了官場冷暖,從避之不及到趨之若鶩,因此深厭官場,甚至沒有進過考場,從來只在姑蘇祖籍居住,田園牧歌。
陸孟來和他父親不同,受祖父開蒙,倒是很喜歡讀書,也是早早地就進了潛心書院。等到新政下來,寧硯泠進書院的時候,他已經九歲,在書院里學習了三年了。
像他們這樣的官宦子弟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團體,可是陸孟來從來不參與其中任何一個,也不跟任何人走近。其實學生們都知曉他的身世,也有不少慕名或是受父親之命,想要和他結交的,但都被他淡淡地拒絕了。因此,雖然他在書院里待了三年,竟和剛入學的寧硯泠一般,形單影只。
那時,寧硯泠算是那個課室里第一個女孩兒。那些稚童們多在背地里嘻嘻哈哈,有些甚至還捉弄過她——她的家世普通,父親更只是一個小小的推官。小孩兒的眼色有時比大人的更凌厲,他們都不需要掩飾罷。
陸孟來看不過眼,幫她捉過塞進課桌的青蛙,撣過撒在她肩頭的枯葉,也曾細細地整理過她被拉扯松散的發辮。寧硯泠曾帶著哭腔,喊過他“孟來哥哥”,從此以后,她便只喊他“孟來哥哥”。而他,卻像小大人似的,喚她“阿濯”。
時光瀉過一本又一本的書卷,他們漸漸長大,仿佛什么都明白,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縱使一年年冬去春來再快,快不過世上的風云瞬變。那一年,邊塞告急!那一年,父親的升遷令下來了。寧硯泠還在想怎么和陸孟來告別,可是那天進了課室后,卻看見陸孟來的課桌整理得干干凈凈,夫子說陸孟來不念書了。陸孟來約她在虎丘見面。
在夕陽中,他們爬上了這吳中第一山。寧硯泠的繡鞋打滑,陸孟來朝她伸出了手,可是她猶豫了一下,卻只扯著他的袍袖。后來,陸孟來說,我不讀書了,我也不參加科舉,現在邊塞告急,與其在朝堂里與豎子勾心斗角,不如去邊關,哪怕拋頭顱,灑熱血,不負此生是男兒。寧硯泠有些錯愕,他那略顯單薄的身子微微挺立。“阿濯,我的祖父曾經是內閣首輔,天下讀書人也唯獨此山最高了,可是他并不快樂,所以我讀書只為了明先賢之理,從來都沒有想過去應試。”他的眼中溢出光彩,飛快地扯起寧硯泠的袍袖,“過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眼下邊塞告急,我知道什么才是我該做的事了——我要去投軍。此去,可能一去不回。若是,若是我平叛得勝返故鄉,我一定來找你。”等我,不要等我……等我。
看著他神采奕奕的雙眸,寧硯泠咽下了那句“父親升遷,我們全家要搬去京城了。”她知道,陸孟來會比她先離開。于是,她開口道:“那么,我先預祝你得勝歸來。”她笑起來,仿佛枝頭突然綻開的花朵,那般輕靈,那般嬌柔,她對陸孟來說:“孟來哥哥,等你再回來的時候,你可能就是將軍啦。”陸孟來聽了,靦腆一笑,道:“多謝,愿如你所說。”
然后,他們就此分別。初到京都的日子艱難且不順遂,寧硯泠覺得歲月消磨掉了他們對彼此的深刻印象,陸孟來,漸漸地變成一個只是年少時的同窗。他們一起看過的雜劇話本已經忘記了,一起在藏書閣看書的日子模糊了,曾經一起玩過的游戲,一起逛過的街,一起爬過的山,一起度過的每一個節日都漸漸失去了顏色,記憶里昏黃灰白。連夢境都甚少出現,若不是這病癥發作,腦中作燒,仿佛收藏記憶的屋子撞了竊,接連夢到了他兩回,她幾乎忘記了這個人,這個說要回來卻一直沒有回來,甚至連音信都沒有了的人。
破曉前最黑暗寒冷的時刻,枝頭被寒風吹下早開的花骨朵,寧硯泠的睫毛輕輕地碰了碰,她終于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