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的夏天，本就干燥而炎熱，天明之時方才初歇的驟雨，其潮濕粘意面對陽光的侵襲，滿打滿算也不過只堅持了四五個鐘頭，就被蒸騰成了絲縷水氣，漸漸隱匿到蹤跡全無。

　　托太陽的福，保羅?門薩的辦公室里溫暖了不少，也緩和了些許何塞?羅德里格斯的咳嗽，要知道，方才室外那稍顯陰涼的空氣，對他脆弱的肺泡可是一點都不友好。

　　“羅德里格斯先生，我必須按照慣例，詢問你一些問題，這是阿爾科切特基地的規矩，抱歉。”嘴里說著抱歉，但門薩臉上連歉意的影子都看不見。

　　何塞把椅子換了換位置，抬頭感受了下陽光的溫度，才滿意地點點頭開口道：“門薩先生，我能夠理解你把談話地點挪到這里的用意，但并不代表我會和你在這胡侃，所以請你盡量節約一點彼此的時間吧。”

　　“很好。”門薩對這夾槍帶棒的話也不以為忤，提起筆問道，“你對里斯本競技青訓系統的現狀有意見嗎？”

　　“沒有意見。”

　　“對青訓基地各級教練組的工作是否滿意？”

　　“比較滿意，如果這其中不包括你的話。”

　　“離隊要求和其他球隊的提前邀約有關聯嗎？”

　　“沒有，但我不介意有這種關聯。”

　　“那離開里斯本競技的理由呢？”

　　這個問題拋出來之后，房間里就突然陷入了沉默，何塞瞥了正在離隊申請書上快速謄寫的門薩一眼，長長地呼了口氣，開口說道：“我必須承認，在編造理由這一點上，和你們比起來我真的只是個菜鳥。所以門薩先生，你能給我個好的提議嗎？只要不是考核不過關這種，都可以。”

　　“羅德里格斯先生，我也要承認，你在訴訟方面的才能完全被俱樂部埋沒了，如果這里是法庭，你可就算是在間接指控了，請問我能這么理解么？”門薩說完后就停下了筆，輕輕捻了捻指腹上沾到的墨跡。

　　目睹佩德尼奧在眾人面前尊嚴全失，所以想用言語刺激刺激門薩的何塞，此時竟有些語塞，像是奮力一拳打在空處，反而震到了自己。

　　隱于桌后光線未及之地的保羅?門薩，此刻平靜若一方野湖，再辛辣尖刻的話也掀不起絲毫波瀾，甚至到現在他都沒有抬頭看過對方一眼。

　　若不是垂涎里斯本競技的帥位，若不是機會難得，他會重走老路在阿爾科切特待上半年多？

　　他保羅?門薩輾轉多國，混跡中小球會無數，青訓營待過，一線隊帶過，炒魷魚更是吃到飽吃到吐，霜刀風劍里煉出的面皮，怎么可能會被你兩句酸話，就擠兌得失了顏色？

　　所以門薩在離隊理由一欄執筆寫下“不適應球隊風格”的時候，何塞已然自己亂了陣腳，和當初加西亞震驚于門薩的平靜一樣，他也有些發愣。

　　不過隨即何塞就反應了過來，他沒有忘記這次同門薩對峙的目的，所以在那張離隊申請書貼著桌面遞來時，他搶上前一步，盯著保羅?門薩說道：“這是主動離隊，所以我要拿到揚的原始檔案，除了保密的培訓數據，全都要。”

　　門薩這才抬起頭，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刺出，似是能看穿何塞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搖了搖頭說道：“羅德里格斯先生，這不是菜市場買菜，還能讓你討價還價。我說過所有人的檔案都在加西亞教練那里，離隊后隨時可以去取，如果你現在就要，我可以讓塞薩爾教練先拿來。”

　　他給塞薩爾打完電話，指了指桌上的離隊申請書，輕聲說道：“所以，節約點時間吧。”

　　何塞伸向鋼筆的手有些遲疑，雖然事先已經和揚在離隊這件事上達成了共識，可真到了這一刻，想要那么堅定決絕，總還是有些困難…

　　走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嗵”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門薩與何塞望著那個彎腰扶著門把手的身影，一臉驚愕。

　　穆里尼奧緩了幾秒鐘，抬頭掃了掃屋里的兩人，認出了和揚眉眼相似的何塞，還喘著粗氣就急促地對他說道：“再想想…”

　　保羅?門薩知道羅布森身邊的這個小翻譯，塞薩爾提到過對抗賽時發生的事，這又是一個麻煩的家伙，只希望他不要攪了今天的局。

　　何塞不認得他，但出于禮貌還是放下了手中的筆，起身問道：“你好，你是來找保羅?門薩先生的嗎？是的話請稍等一會兒，我這邊馬上就好…”

　　穆里尼奧已經關上了門，走近前來和他握了個手，開口說道：“羅德里格斯先生，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叫何塞?穆里尼奧。”

　　何塞聽了這名字就立刻想起了之前加西亞所說的事，展顏一笑，和穆里尼奧握在一起的手也友好地晃了幾下：“加西亞教練和我提起過，揚受傷的那天真是多虧你了，我正說這兩天找你當面道謝來著。”

　　門薩看著面前兩人相見恨晚的樣子，心中暗道不好，不過臉上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輕輕敲了敲桌面，沉聲說道：“先生們，閑聊還是先停了吧…”

　　說著他又轉向了穆里尼奧：“小何塞，我可勸了這位學員家長半天了，他還是執意要求主動離隊，你有想法，可以再幫我勸勸他…”

　　門薩料想到這個穆里尼奧絕不是來幫自己的，但總要先試探出他的來意，才好見招拆招，所以故意賣個破綻出來，看他背后在影響此事的究竟是誰。

　　穆里尼奧早就從加西亞那里得知了事件始末，離隊這一問題能談成什么樣，他心里自然有數，至于門薩剛剛所言的什么規勸，這兩人一個假意在留，一個真心要走，莫說是他，把全城最溜的嘴皮子喊來也沒用。

　　俗話說得好，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但鞭炮可以。

　　所以他湊上前去，對何塞說道：“這件事你需要重新考慮一下。揚在對抗賽的表現，我已經都告訴羅布森主教練了，他相信我的眼光，同意讓揚直接升至U12梯隊，所以不管你有什么計劃，都再好好想想。”

　　聽到博比?羅布森的名字，門薩胸中怒意漸生，你是一線隊的主教練，憑什么對我青訓營的事情插手，涉及到梯隊的人員變動，不先和我商量就擅自做決定。

　　辛特拉主席當我是備胎，那你又當我是什么？管理雜務的仆人？

　　他額旁青筋暴起，牙也咬得咯吱作響，卻還是硬生生按捺了下來，只是冷聲說道：“阿爾科切特基地有規定，低齡段青訓梯隊可不受一線隊主教練管轄。”

　　穆里尼奧聞言眉頭一皺，他沒想到這個保羅?門薩會如此不留情面，也只好努出點笑容回道：“門薩先生，都是為俱樂部培養人才，沒必要…”

　　“這是我的職務范圍，穆里尼奧先生，如果你有意見，可以向俱樂部投訴。”門薩已經徹底冷下了臉，他不想再耽誤時間了。

　　穆里尼奧還想分說，敲門聲卻突然響起，塞薩爾拿著兩只文件袋走了進來。看著屋里有三個人，他也有些疑惑，不過還是把東西放到了桌上。

　　何塞拆開袋子，沒看兩頁臉色就變了，指著上面的記錄就要朝門薩發問，卻嗬嗬兩聲沒喘上來氣，咳了個滿臉通紅。

　　穆里尼奧也上前快速掃了兩眼，檔案中的數據非常平庸，壓根讓人無法提起興趣，這根本不是揚的檔案，或者就是被人篡改過。此時何塞已經扯開了另外一只袋子，而那里面全都是碎紙機切出的整整齊齊的碎紙條…

　　這些已經細碎到看不出原本內容的紙條，應該就是加西亞所答應過的檔案原件吧，揚的實力與天賦擺在那里不會丟，但沒有了這份東西，在里斯本學習的三年經歷，又算是什么呢？

　　何塞突然感覺有些惡心，塞薩爾那張肥胖的臉讓人惡心，門薩那張陰沉的臉也讓人惡心，他們千方百計地阻撓你，妨礙你，即使你選擇離開，最后他們還是要再惡心你一下。

　　何塞一把抓起了那張離隊申請書，就要在監護人一欄簽上自己的名字，在他看來，上面那些門薩所寫的內容直令人作嘔，他甚至不想多碰這紙這筆一秒。

　　穆里尼奧見狀立馬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搖了搖頭勸道：“羅德里格斯，讓揚先留隊，我去找羅布森先生，這事不會就這么完的，你不要意氣用事，再想想…”

　　何塞看著穆里尼奧，倒是迅速平靜了下來，他突然輕笑一聲，拍了拍對方的胳膊。

　　“穆里尼奧先生，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是很急的，比如這個…”他說著指了指手里的離隊申請書，“如果我不馬上簽了它，就會很難受。”

　　“而有些事是可以很慢的，比如我們晚上可以去喝一杯，我請客。當然，要喝慢點，不然我會犯咳嗽。”

　　何塞輕輕掙開了穆里尼奧的手，彎下腰在紙上認認真真地簽好了自己的名字，拎起那只裝滿碎紙條的文件袋，就要推門離開。

　　此刻保羅?門薩終于站起身來，邁著有些蹣跚的步伐走到了陽光下，朝轉身離去的何塞緩緩說道：“出了俱樂部，路不一定就不好走，給小家伙帶句話，離開或許是件好事…”

　　“小人物可沒法選擇離不離開，我們只是選了…”何塞拉開辦公室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至少能稍微挺直點腰桿的離開方式而已，先生。”

　　“對了，穆里尼奧先生，晚上喝酒這句可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