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封城下了場雨。

　　雨絲淅瀝洗凈黑色魚鱗瓦，下城便起了霧，夾雜著懸車繩柱中彌漫出的白汽，視野一片迷蒙，李不琢在城墻下抬起油布傘，目光順著傘沿向上：遠處兩艘機關(guān)船擠出雨幕降至城外飛臺邊，船側(cè)下降的云梯運送下來一座座木倉，轟然落地，仿佛隔著十余里都能感到震動。

　　李不琢又想起了來幽州前初見百鬼馱龍船的時刻，面對著墨師機關(guān)的巔峰造物，總會有種自身微不足道的錯覺，突然又想，也許這不是錯覺。

　　“這就是新封城的命脈。”白游順著李不琢目光遠遠看向飛臺，遠處裝卸貨物的傀儡細如螻蟻，“各邊州產(chǎn)出的火油、黑油、沉氣、浮晶，新封府下轄五縣的各鑄煉司每年出產(chǎn)的數(shù)十萬斤生鐵，都由此輸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氣、浮晶是大型墨師機關(guān)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邊關(guān)廝殺之余也曾護送運輸隊，雖然不想承認，但很多時候十車黑油價值比十條人命更高。

　　“這條命脈斷了會如何？”

　　“你比我還敢說。”白游咂舌，“斷，怎么可能斷？無距司后臺硬得很，若有變故，可事急從權(quán)調(diào)用兵力，權(quán)同赤天宮，退一萬步不提，就算哪條船路斷了……”

　　白游怔了一下，束攏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樓、行宮、地市、懸車……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萬金的損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著那遠處吞吐著人流與車馬的城門獸口，忽然覺得新封城雖然繁華，卻不如一眼就能望到頭的邊關(guān)小城讓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頭。

　　“別看了，趕緊上車。”白游走上路邊的馬車掀開車簾對李不琢喊道。

　　車轅間三匹機關(guān)木馬并排站著，若非體表無毛、黑漆泛光，關(guān)節(jié)銜接處又有齒輪與榫卯突出，幾乎與活物無異。李不琢兩步跨上馬車，車廂里十分寬敞，車壁中空，夏日儲冰，冬日藏炭。

　　車廂里有幾個鶯鶯燕燕，白游、寇錚之、孫偲三個已經(jīng)倚紅偎翠，沖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剛坐過去，邊上一個身材豐腴的少女依偎過來，用嘴給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頭側(cè)開，少女咽下酒，低頭嘻嘻笑道：“白公子，您這朋友害羞得緊吶。”

　　白游對身邊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還是不是男人？”

　　孫偲搖頭嘲笑道：“李兄通讀小道藏，難道沒讀過飲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吶，特別是處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別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縣試考到飲刀圭時你這樣答我就信你，酒還是純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壺把精致的火漆酒盅斟滿，托在掌中湊近。

　　李不琢順勢接過酒盅一口飲盡，也攬過少女。

　　眾人也都放開，說這才像樣。

　　馬車行駛，眾人一來二去無所不談，說到聽賢臺下的事，白游道：“你雖和方興鬧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沒骨氣，你要是輸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贏，他不光不會再找麻煩，多半現(xiàn)在就想著跟你和好。”

　　馬車開到上城酒樓邊停下，縣學(xué)臨近，縱使紈绔也不至于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飯白游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縣試后，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號院門外，一路上護住食盒，李不琢淋濕了半邊身子，連忙跨進檐下抖干油布傘。

　　開門，便見到燕赤雪書房亮著燈，李不琢一路進到后院，回屋把食盒遞給三斤。

　　三斤接過食盒，鼻子聳了聳，狐疑地看著李不琢說：“有胭脂味兒，你不是去聽賢臺了嗎？”

　　李不琢在一怔，低頭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帶了點酒氣，哪有什么胭脂味兒，拍了拍三斤的頭：“你瞎說什么。”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訴我了，你跟白家那個去喝花酒。”

　　燕赤雪還跟三斤還通氣了，這叫什么事，李不琢啞然，打開食盒道：“你倒管起我來了，老實吃你的飯。”

　　三斤偏過頭去：“不吃了，吃過了。”

　　“吃過什么？”李不琢脫下淋濕的外衣，遞給三斤，“我干衣服呢？”

　　“吃過飯了。”三斤斜眼看著李不琢的濕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皺眉道：“你怎么了？”

　　三斤哼了一聲，悶悶不樂走出屋子，關(guān)門時還用上了勁，啪的一聲。

　　“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聽著外面三斤走遠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里莫名其妙。

　　三斤向來也就愛吃了點兒，從沒生過悶氣，現(xiàn)在又是怎么了？

　　自己換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里的菜肴蒸上，敲三斤門說餓了自己去吃，便回到書房，打開今天贏的紙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跡。

　　讀了一遍，李不琢心想這位大學(xué)士年輕時也不過爾爾，看來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兩遍，又覺得這文章樸實無華中又有別樣的韻味。

　　這樣反復(fù)讀了小半個時辰，李不琢豁然明朗：“這文章簡練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氣堂皇，怎么可能落到二十名后？恐怕當(dāng)時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學(xué)士，算來他考中童子時，也不到二十，與我年紀(jì)相差不大，我自認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難免失落，夢中讀書不知多少歲月，卻被別人比了下去。

　　頓時陷入自我懷疑，自從讀通小道藏后便開始涉獵雜學(xué)，會不會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開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學(xué)體系便有漸漸瓦解的征兆。

　　李不琢心里一個激靈，抖擻精神。

　　“說來我真正讀書不過兩月，夢中閉門造車，怎么比得過姜家后人從小對圣人言論耳濡目染。況且他的文脈是一以貫之，我存的卻是涉獵百家的念頭。再說這篇文章是縱橫家的考題，若換了道家考題，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