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已臨,在院子里、屋頂上、草木葉子上都鋪上了薄薄的一層,只是還很脆弱,拿手一接它就會無聲的融在手心里,只在手心里留下了一點異樣的冰冷。
秦恪此時就站在屋檐拿手接著細碎的小雪花,細碎得連它六角的形狀都看不出來,秦恪伸手去接,感到手心一涼然后拿到眼前來,想接著檐下的燈火仔細的看看。廊下一路掛著紅燈,輕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燈雖多,可眼前的視線依舊朦朧,燈再多,也照不亮這一片沉寂的黑暗。
掌心的一切在眼前攤開,還是和上一次、和每一次一樣,還未到眼前,細碎的小雪花就已經化成了一小滴水珠,他的手已經被凍得通紅,他感到指尖都麻木了起來,微微溫熱著的就只有掌心。
他幾不可察的嘆息了一聲,映著燈火朦朧的光影,他看見細小的雪花正在飄灑,密密的,就像隨風翻飛的柳絮,風一吹過來就撲到他的臉上,他的臉也冷得麻木了,被冷風割得就像是裂開之后又風干了,他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任何寒風或冷雪的刺激。秦恪又將手伸了出去,他固執的接著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就是想能將它完完整整的留在自己的手心一次,就算是一瞬間,只讓他看一眼,就一眼。
可是,他連一瞬間都沒有留住過,他掌心的溫熱根本留不住它的冰冷易逝。
身后這間房間的燈早就吹滅了,幾乎所有房間的燈,都吹滅了。
可他還是站在這。
身后的房間里住著他最愛的女人,他可以趁著酒醉強行占有她一次,可是他卻不能趁著酒醉去強行占有她第二次。
況且他現在很清醒,他很清醒。
晚間喝下的烈酒似乎在他的身體里已經結成了冰,不然為何他會覺得心口涼涼的、手也涼涼的,全身都是涼涼的,就像是有什么拽著他的心用力的向下拽,他胸口悶得慌。
自從言碩答應將言知語嫁給他,秦恪就再也沒讓言知語下過山,連言家都沒再回過,因為他怕,他怕她離開他的視線太久就從改變主意,他怕她會和廖寒泉遠走高飛讓他再也找不到她。盡管她不開心,可他還是不讓她離開,她一定要時時刻刻留在他的視線里。
他用盡了所有的方法來逗她開心,她愛聽戲,他就將最有名的戲班請到山莊里來為她一個人唱,她不愛梁祝悲哀傷感的結局他就讓人強行改掉結局,她喜歡洛陽的牡丹他就讓人搜集名種給她一個人看,她喜歡川菜他就讓人千里迢迢去找最正宗的川菜師傅……
只要是她喜歡的,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做到,只為了讓她展顏,可是她卻始終眉眼消沉。他躲在一邊神傷疲憊,可在她面前永遠有著最燦爛的笑容和最殷勤的話語。
過不了多久魚肚白就會在東方出現,新的一天又即將開始,可他一想到言知語冷冰冰的眼神他就根本不想有第二天。
可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到現在為止還是很開心,是長久的絕望的痛苦里掙扎出的一點點開心,因為她昨天說過想去山下走走,去霧水邊走走,他答應了。
她已經懷了他的孩子,她提什么要求他都會答應,何況是這樣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請求,若是沒有他,這本該是她應有的權利,是他強行剝奪了她的權利,譬如自由的權利,譬如愛人的權利。
秦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可是現在不一樣,他一點點也不覺得疲憊,他只想黑夜早點過去,黎明早點來臨,他忍不住輕笑了一下。
忽的收回手來,卻赫然看見手上停留著一朵小小的雪花,它還在,它還沒融化,它終于完完整整的進入了他的視線。
仔細一看,原來不知何時,衣袖已經墊在了手心上,有了衣袖他才成功的將它留住,可他不在乎,不論什么方法,只要能留下,他就開心。
歷經過緩慢的長久的洗禮,黑夜終于在天幕退去,白晝終于來臨。
秦恪一動不動的站在屋檐下,頭頂上燈籠里的蠟燭已經燃到了盡頭,它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秦恪聽見身后輕輕的“吱呀”一聲,他沒有回頭,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覺得自己已經被凍住了,凍得連血管里的血液都不會流動了,連轉身都要萬分小心,像是一個不小心就會破碎成片。
言知語出門望了一眼秦恪的背影,沒有驚訝,仿佛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她默默不語的順著走廊朝前走去,走了好幾步才發現秦恪沒有跟上來,言知語眉頭一皺,跑了回來,立在了他一步之遠的地方。
就算離他一步之遠,她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隱隱刺骨的冰霜的氣息,襲得她打了一個哆嗦。
言知語冷冷的問道:
“為什么不走?難道你反悔了?不帶我去了?”
秦恪覺得臉上的肌肉也被凍住了,動一動嘴也很難,過了好半天他才玩笑般的說道:
“不是我反悔了,是我動不了了?!?p> 他的表情些微有點痛苦的樣子。
言知語不解的上下看了他一眼,忽然眼波微動的問道:
“你在這站了一整夜?”
秦恪回道:
“也沒有一整夜……”
他試著動了動身子,看著她接著說道:
“大概就大半夜吧!”
言知語受不住他灼熱的目光,微低下頭去,聲音也微軟了說道:
“其實,你不必……在這守著,我不會有什么問題?!?p> 秦恪微笑:
“我就是想在這守著你,確定你在這屋里睡,我才安心?!?p> 言知語咬著下唇,眼里有些愧疚和糾結,她的一雙纖白的玉手露在外面,秦恪想去牽她,可是一想到自己那雙凍得冰塊一般的手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隔著衣服捏著她的胳膊,一邊笑一邊拉著她往前走著說:
“昨晚怪我自己不好,沒及時活動身體才會被凍僵了,是我太傻了,就那一個姿勢站了一晚上,不僵才怪。”
言知語猛的抬起頭來問道:
“你天天守在這里,是不是防備著……廖寒泉來找我?”
四周的空氣猛的更加冷了幾分,秦恪捏著她胳膊的手驟然一僵,腳步未停的走著,他斂去了笑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
“沒有,你想多了。”
言知語說道:
“你就是不信我?!?p> 秦恪回答:
“不,我信你。”
他停下,轉過她的身體,迎著她微怒的目光認認真真的說道:
“我信你。”
一塊紅綢隨風飄揚,飄到了他們的臉上,帶著冰雪獨特的寒意,紅綢就如一塊冰綢,刺激著他們的感覺。
他們就快成親了,這塊紅綢、院子里樹枝上,這莊子里的每塊被掛起來的紅綢都是為他們而生的。
秦恪指著院子里沾滿了冰雪的紅綢帶說道:
“你即將成為我的妻子,我當然信你。”
他伸手在她微隆的肚子上輕撫,冰冷的修長之間在腰帶精美的繡花上摩擦:
“你已經懷了我們的孩子,我當然信你?!?p> 言知語的眼里閃過一絲痛楚,忽然掙開了他的手,又恢復了那冷若寒梅的樣子:
“別說了,我們該下山了?!?p> 霧水河上還沒結冰,才下了一夜的小雪,這還不足以讓它停止流動,它就像人只要能活下去就絕不去死一樣,只要還能緩緩流動它就一定要努力的去流。
霧水的下游有一座亭子,夏日里白日炎炎烈日西沉之后黃昏就會帶來些許涼爽,那個時候就會有很多人來這里乘涼,稍有情趣的人會在這里擺上兩盞清茶一枰棋,二人對弈直到深夜,可大部分都只是些莊稼人,他們只會坐在一起說說田間地頭的事兒,女人們通常都會納著鞋底閑話家常,最可愛的還是小孩子,他們會嬉笑打鬧,追來追去的捕捉流螢,然后將它們裝在袋子里。
而到了深秋就沒什么人愿意到這里來了,尤其是入了冬以后就更沒人愿意來了。
可現在言知語和秦恪就正在朝著這邊走來,言知語走在微前一點兒,秦恪跟在她身后。秦恪真的很想上前將她擁在懷里為她擋風擋雪,可是他知道她會生氣,所以只能靜靜的跟在身后。
言知語的手里拿著一個用草紙包著的包子,為了早點出來,她連早飯都沒在莊里吃,這個包子是在山麓賣早點的老漢那里買的,秦恪本不許她吃山下人家的早點,他怕不干凈,可言知語不管,她直接問賣包子的老板要了一個包子,秦恪便只好在她身后為她付賬,只要她高興。
本來熱騰騰的包子迎風很快就冷了,她又吃得很秀氣,所以一個包子沒吃幾口就變得冷冰冰的,像是一塊冰糕,包子里的肉咬在嘴里又冷又柴,肉腥氣讓她胃里一陣翻滾,似要想吐。
言知語努力的壓住那種惡心的感覺,在莊里每天吃得清淡均勻,孕吐的感覺還沒那么強烈,可是現在一被肉腥氣一熏,那種感覺就像是激流,怎么壓都壓不住。
秦恪上前一把摟住了她,緊張萬分:
“怎么了?”
言知語沒空說話,可臉色卻難看到了極點。
秦恪一臉著急,心疼的說道:
“你在莊子里的時候也要吐,可沒這么嚴重啊!”
言知語自從懷孕以來,瘦了不少,身體瘦得簡直弱不勝衣,眼睛比之前更大了些,臉頰上也瘦得凹陷了不少,她越瘦就越加顯得肚子隆得高。
秦恪一把將她抱起,邊快步走著邊說道:
“我帶你到亭子里歇息一下?!?p> 言知語坐著半靠在秦恪身上好一會兒才勉強平靜了下來,等她回過神來還看見手里捏著那個沒吃完的包子,她看著包子出神,秦恪一把拿過,說道:
“你還想吃?”
言知語為難的說道:
“不吃的話真浪費,你剛剛給了一大錠銀子買的它呢!”
秦恪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想起剛剛付錢的時候由于是在沒有銅板才給了那一錠足足有十兩的銀塊。他猛然失笑:
“十兩銀子而已,我不可能因為怕浪費再讓你吃它?!?p> 言知語起身說道:
“我不吃,你吃?!?p> 秦恪一怔,他還從來沒有吃過別人剩下的東西,可是看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他一笑,拿起那個冷冰冰的包子咬了起來。
言知語對著他笑。
秦恪忽然覺得這冷得像冰的包子此刻就像變成了一團火,從他的嘴里一直燒到了胃里,然后燃燒到了他的全身,把他的臉他的眼睛都燒紅了。
她離他很近,她清淺的呼吸噴在他的臉側,她身上的幽香縈繞在他的鼻尖,她白皙的臉頰微紅,像是玫瑰的花瓣,他心頭一動,慢慢的朝著她傾了過去……
差一點就要碰到她的臉,忽的聽見身后輕微的一聲響動,是衣袂帶風的聲音,秦恪猛的向后一退,一回身就抓住了一個人的衣襟,將他拖到了地上。
言知語低頭看去,只見一個瘦削的身體正蜷縮著倒在地上瑟瑟發抖,身上還背著一柄古樸的劍。
看著秦恪再次出手,言知語起身猛的抓住了他的手:
“別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