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流海將阿貓輕輕放到床上,蓋上被子,見她似已熟睡,轉身離開。
他到過阿貓家很多次,每次贏了斗場,阿貓總會拉著他來到自己家,美名其曰犒賞他,其實就是從酒館里買來酒水熟食,坐在陽臺的地上隨意吃喝。
正要踏出房門,忽聽阿貓喃喃道:“水,阿海,我要喝水。”
沙流海又給阿貓倒了一碗水。
阿貓喝完水似乎清醒了幾分,翻身坐起,突然問道:“阿海,你和陳青到底是什么人?”
沙流海沒料到阿貓會問這個,一時愣住了。
“你進斗場第一天,便點評其他人‘兇狠有余,章法不足’,而你和陳青身手不凡,招式有板有眼,很明顯都受過名師指點,絕不是一般散修,另外,陳青的氣質談吐根本不像乞丐,在斗場領賞金時,甚至沒見他笑過,這說明要么他不缺玉幣,要么他的目的不是賞金。”
沙流海沉默了一會,道:“你沒必要過問這個。”
他這回答無異于默認,阿貓搖晃著起身,道:“你們是不是,要殺斗場里的人?”
沙流海皺了皺眉頭,淡淡道:“你喝多了,早點睡吧。”
“阿海。”阿貓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溫柔,“你的心里埋著很深的仇恨,對吧?”
沙流海身子猛地一震,眼眸似有烈火燃起。
“跟你相處這么多天,我幾乎沒見你笑過,還有你那雙眼睛,里面藏了太多東西,哪像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你想的太多了。”沙流海冷冷地否認。
“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是懷著仇恨活著的人啊!我恨吳天彪,無時無刻不想把他碎尸萬段,所以我能感受到你身上那股恨意。”
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可是懷著仇恨生活太累了,我希望你能過得開心點。”
沙流海似乎對她的說教頗不耐煩,皺眉道:“沒事我就先走了。”
“阿海!”阿貓再次叫住他,“能告訴我你們要殺誰嗎?”
沙流海沉默了片刻,終于開口:“章鳴。”
饒是心中早有準備,聽到沙流海親口說出那個名字,阿貓心中還是極為震驚,道:“他可是太始六重境,你們現在還不是他的對手。”
“再給陳青一個月時間,他會擺平一切。”
阿貓驚道:“一個月?怎么可能!你們千萬不要亂來,以你倆的資質,再過兩三年一定能勝過他。”
“我相信他。”沙流海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他冷漠的聲音:“還有,我的事,不用你管。”
阿貓臉色一白,仿佛被誰抽走了脊梁骨,頹然地坐在床上。
一個月后。
吳天彪從調息中醒來,經過整整一個月的休養,胸口的悶痛才徹底消失,想起傷他的那個神秘面罩人,他心中又恨又懼,然而經過多方搜尋,始終沒找到那人的下落。
他已有一個月沒去斗場,順手招來一個手下,問道:“如今斗場情況如何?阿貓手下那兩個人還在打么?”
“在打,不過每次開打之前,阿貓都會提前到斗場,確定您不在才讓他們二人上場,而且他們的打法有些奇怪,那個叫沙流海的打得多,更厲害的陳青反而幾天才來一次,沙流海一積累到七八萬身價,便故意輸給那個陳青,現在陳青的身價已經七十四萬了。”
“身價都快趕上我的八十萬了。”吳天彪冷笑,“他們這樣惡意刷賞金,斗場就不管的嗎?章坊主那邊怎么說?”
“章坊主也和您一樣,一個月沒去斗場了,據說是因為坊市的事情,他和陶坊主一直在商議對策。”
吳天彪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沒空管就由我來管好了!他們兩個哪天同時來斗場?老子一次全收拾了!”
“按陳青七天來一次的規律,就是明天了。”
吳天彪點點頭:“好,明天先給我安排和沙流海的對斗,再收拾陳青。”
“這,阿貓不會同意的吧?”
吳天彪鄙夷地看了手下一眼:“這生死斗場是姓怒獒的,規矩由咱們說了算,她阿貓反對也沒用。”
“有您出馬,那兩個小子自然不戰而降!”手下順勢拍起了馬屁,“依小人看,這事還得呈報給章坊主,讓他知道您為斗場立了大功啊!”
吳天彪滿意地點點頭:“明天辦吧。”
天色漸黑,阿貓小心翼翼地走進斗場。
雖然她極力反對陳青和沙流海再進斗場,但那兩個家伙一個比一個固執,她根本拗不過。
混跡了十多年的斗場,她非常清楚吳天彪和怒獒幫的下作手段,因而她每天都要提前到斗場,確認吳天彪不在后才敢讓二人進場。
卻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這一個月都不見吳天彪的身影,連章鳴也不曾現身過。
她走向大廳右側第一個窗口,敲響了木板:“喜叔,幫我看看今天有哪些對斗?”
木板沒有像往常那樣被老人掀起。
阿貓心中警兆大盛,轉身便朝斗場外奔去。
然而才走出幾步,幾個青衣人攔住了她的面前。
吳天彪的長笑從樓上傳來:“阿貓啊,是不是等你的舊情郎很久了?告訴你,今晚天階斗場有兩場重頭戲,第一場是沙流海挑戰吳天彪,第二場是吳天彪虐殺陳青,千萬不要錯過哦!”
阿貓一顆心跌入了谷底,朝樓上人怒吼:“我是牽繩人,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沒用,早就跟你說過,生死斗場,我說了算!”
“無恥!”阿貓怒罵了一句,繞過青衣幫眾,朝樓外跑去,她要去通知沙流海和陳青,只要他們兩個今晚不來斗場,對斗便會取消。
“攔下她!”吳天彪大喊,“一定要讓那兩個小子今晚來斗場!”
阿貓的修為并不高,只有太初八重境,而每一個擋在她面前的怒獒幫眾幾乎都在這個境界之上,四五個人一起圍上,仿佛銅墻鐵壁朝阿貓壓來。
阿貓手腕一抖,甩出一記長鞭,抽向右側幾人,那幾人對鞭子渾然不懼,正要伸手去抓,卻見鞭子詭異地向上一卷,纏在橫梁之上,阿貓借力腳下一蹬,離地而起,仿佛一只靈貓般從眾人頭頂飛過。
“一群廢物,都給我追!”
數十個怒獒幫眾一齊沖了出去。
若單以境界而論,阿貓早就該被抓住了才對,然而今日她卻展現出遠超境界的身法與速度,她大步向前飛奔,朝坊市正門的牌坊跑去,那是他們三個碰頭的地方。
再有兩百丈就到了,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沙流海的身影。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子猛一踉蹌,幾乎就要栽倒!
劇烈的疼痛從背上傳來,她無暇顧及是誰傷了自己,只顧埋頭狂奔。
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他們進斗場!
一百五十丈!
一百丈!
五十丈!
她已經清楚地看到沙流海的臉。
這一次,她終于在他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看到了情緒,震驚、憤怒,似乎還有些心疼。
他心里還是有那么一點點關心自己吧?她甜甜地想。
李青辰沒料到怒獒幫竟會當街追殺阿貓,右手一招,將路旁一把竹掃帚吸入掌中,真氣一蕩,向青衣幫眾沖去。
在離牌坊還有三丈遠時,阿貓終于跑不動了,腳下一軟,朝地上撲去。
她沒有摔倒,沙流海摟住了她。
“不要去……不要去斗場。”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已經虛弱到連話也說不出來。
沙流海懷抱著阿貓,聲音顫抖:“不是跟你說過,今天一起去斗場的嗎?為什么要一個人去!”
“吳……吳天彪在,他要殺……殺你們。”
沙流海感覺自己的手上一片腥熱,阿貓背上傷口血流如注,他拼命想要止住,但血卻流得更快:“你會沒事的,李青辰已經快要太始五重境了,他今晚就可以殺掉吳天彪,可以替你報仇了!你會沒事的……”
“原來他叫李青辰嗎,替我謝謝他呀……”阿貓脈脈地望著沙流海,聲音微弱,“流海,能不能抱緊一點?”
沙流海將她緊緊摟住。
阿貓的意識逐漸模糊,但她努力露出一絲微笑:“答應我……不要像姐姐一樣,只因仇恨而活……你一定,一定要好好活著啊……”
沙流海感覺懷中人正離自己遠去,自己抱得越緊,流失得越快。
天地仿佛失聲,一雙無形大手將他拉回五年前,同一般深沉的夜,同一般懷里躺著一個人。
“小海,你要好好活下去啊……”那是娘對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
沙流海想要放聲大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貓有九命,卻沒有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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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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