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獄廟救夫

　　暗無天日的鎮撫司詔獄，賈寶玉倚著墻，斜躺在發霉的蘆席之上。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惟有監舍兩個圓洞似的小窗，從外面投射進兩束幽光，好似曠野里駭人野獸的雙眼。從抄家到入獄，賈寶玉已是心如死灰。從小到大，咽不完的是玉粒金莼，照不盡是菱花寶鏡，行動間便有婆子、丫鬟圍隨著，如同眾星捧月一般，何曾品嘗過這渾吞霉臭的牢飯？何曾品嘗過見識過獄囚的衣衫襤褸？耳邊回響著陰森恐怖的拷打聲、斥罵聲、慘叫聲，便是自家最下等的粗養小廝，也不曾是這種境遇。回想那孔老夫子、孟老夫子的書上何嘗提到過世上有這種地方，這大約就是佛經中所說的十八層地獄吧？莫非這就是自己牛心左性，不聽勸告，活活氣死林妹妹的報應？一想到林黛玉，賈寶玉不禁淚如雨下，脫口呼喊道：“林妹妹，林妹妹，你在哪里呀？快來接我走吧！林妹妹，林妹妹……”只聽咣當一聲，從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娘的，姓賈的，你小子嚎哪門子的喪？”昏黃的燈籠，映出一張滿是橫肉的臉：“老子親手送上路的文官、武將，少說也小五十了，還沒見過你小子這樣的渾球。飯不老實吃，還徹夜鬼叫！再給你黑大爺嚎喪，你黑大爺立馬就送你見你那死鬼妹妹去！”黑牢子一手打開牢門，一手揪住賈寶玉，那秤砣般的鐵拳眼見就要砸將下來。寶玉已是唬得渾身發抖，猶如篩糠一般。忽聽得黑暗中另一個聲音響起：“嘿，黑大爺，您老何必跟這賈二傻子較勁，打這傻子也不怕臟了您老的手？”“娘的，白老四，你又他媽裝好人了不是？”黑牢子憤憤不平地說道：“還不是這他媽臭小子嚎喪攪了你黑大爺的安靜？媽的，這些個囚犯有叫爹，有哭娘的，還真沒見過哭啥妹妹的。一問這蠢東西，他那狗屁妹妹還早就見了閻王，還能來救他不曾？真他媽是失心瘋一個！”白牢子連忙勸道：“小弟打聽過了，這賈二傻子就是榮國府的寶二爺。傻人有傻福，說不定以后會有貴人相助，您老人家還是先手下留個情才是。”黑牢子仍罵罵咧咧：“呸你個貴人。不過，既然你白老弟發了話，就暫且饒了這一頓打。這渾小子再敢嚎喪，下次一并算總賬！”說畢，將賈寶玉往地上一扔。寶玉頓覺全身骨架子都要散開了似的，一時癱軟在地，完全爬不起來。好容易等這黑、白二無常去了，監舍里又只剩下無盡的暗夜。死神仿佛以一萬種面孔在向他漸漸逼近。不敢再喊出聲，寶玉只在心中默念：“林妹妹快顯靈呀！林妹妹快顯靈呀！”忽然間，在那無邊無際暗夜中傳來了一個柔和而又堅定的女音：“寶玉，不怕，我在這里！”“啊？林妹妹，你真的顯靈了？”此時此刻，寶玉仿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是我！”不知何時，一盞白色燈籠亮起，眼前顯出了一個女子的倩影，只見她一身青衫青裙，臉上戴著面紗。那女子緩緩摘掉面紗，漸漸露出了一張熟悉的面龐，還是像平日那樣美麗端莊、慈眉善目，好似一尊碾玉觀音。“寶玉，我是你寶姐姐呀，我來救你來了！”薛寶釵強忍住悲痛，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賈寶玉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突然翻身起來，踉踉蹌蹌地撲倒在寶釵腳下，用盡全身的氣力嚎啕痛哭：“寶姐姐，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呀。”隔著牢門的柵欄，寶釵撫摸著寶玉的背，低聲安慰著：“寶玉不怕，我這便救你出去……”一時間，寶玉忽然猛醒：“這里是地獄呀！寶姐姐，你是怎么進來的？”寶釵道：“你能來得，我就來不得了么？君為我夫，我為君妻，你既陷落塵網，豈不聞佛經上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因又說道：“我能進來，全仗這位張五奶奶的力量。這張五奶奶也是你的故人，想來你應該認得。”寶玉聞言，這才注意到寶釵身邊還立著兩個女子，一個是鶯兒，還有一個卻不太認得。“張五奶奶？”寶玉見那女子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想不起來她是誰。那女子突然跪了下來，呼喊道：“寶二爺，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茜雪啊！”一幕幕往事立刻浮現在眼前。寶玉不覺心痛，道是：“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沒想到今日你卻……”“寶二爺，求你別說了。”茜雪哭道：“當年是寶姑娘收留了我，還給我找了個好婆家，我欠她的太多。我男人叫張藝，如今是這司里的校尉。二爺在這里有什么煩難處，只管吩咐我二人便是。”因又呵斥兩個獄卒：“黑老大，白老四，趕快給你姑奶奶滾出來！你們兩個狗東西敢動寶二爺一根腳指頭，我們家張藝就砍了你們的狗頭！”黑、白二無常趕緊過來，點頭哈腰如雞啄米一般。白老四道：“我就說了嘛，寶二爺生來是貴命，遲早會有貴人相助。”這里寶釵冷冷地發了話：“我家二爺在這里多承二位爺照應，鶯兒，快拿點錢給二位爺打酒吃。”鶯兒趕緊拿出拳頭大的兩錠紋銀，分別遞到兩個獄吏手中。黑牢子把銀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咬，不由贊道：“好成色！”白牢子將銀錠翻到底面，看到那上面清清楚楚鑄著“恒舒典”三個字，更不由得笑逐顏開：“原來是二奶奶家里自鑄的銀子，這年頭，誰不知道薛家‘恒舒典’的銀錠市面上最好使？”黑、白二人趕緊給寶釵跪下，口稱：“謝過二奶奶！”茜雪啐了一口，罵道：“你們兩個狗東西，拿了二奶奶的銀子，居然還好意思讓二爺住在這種地方嗎？”黑牢子連忙陪著笑臉：“這個嘛，二爺吃的是人命官司，上峰有過嚴命，現在要讓二爺出去，實在有些……”茜雪罵道：“蠢才，二爺就算現在出不去，你不會給騰個凈室出來？獄神廟還有空的單間么？”白牢子趕緊表態：“有的，還有兩間。”茜雪命道：“趕緊收拾一下，讓二爺搬過去。”“好嘞！”二牢子忙不迭地去張羅布置去了。這邊茜雪打開牢門，寶釵攙扶寶玉出了監舍，隨了茜雪穿過幽深的巷道和層層柵門，不知行了多久，來到一座廟宇面前。只見那墻壁上繪著猙獰的狴犴，兩邊塑造的泥鬼也各自奇形怪狀、張牙舞爪。寶玉不禁一陣害怕。薛寶釵忙安慰道：“二爺別怕，這里就是獄神廟，你看那正殿上供的是誰？”但見正堂上端坐著一個慈祥、睿智的老人。“他老人家便是皋陶，最善于聽獄，明決是非。二爺的冤屈，不妨求他老人家保佑昭雪。”寶釵說著，兩行眼淚已滾落了下來。寶玉、寶釵、茜雪、鶯兒四人因叩拜了獄神。這邊黑、白二牢子已將偏殿客房收拾了出來。寶玉進了客房，茜雪查看了房間，放下心，又向寶玉、寶釵叩了頭，便自去了。鶯兒上前服侍寶玉梳洗。寶釵打開食盒，端出一碗銀耳羹，親手喂與寶玉食用。那賈寶玉已多日未曾飽餐，此刻自然不免饑不擇食。寶釵一邊撫摸其背，柔聲勸慰：“二爺，歇口氣，慢一點。”一邊忍不住傷心落淚。夫妻二人正在閑話，突然間聽得遠處一陣鎖鏈咣當聲，從那幽深的巷道里走出一群人來。三五個壯碩的女禁子半是攙扶，半是拖拽著一個蓬頭垢面、形銷骨立的婦人，后面還跟著哀泣不已的一男一女。兩個女禁子打開寶玉房間旁邊的監舍牢門，將那婦人往里面一推，罵道：“賈璉家的，有人花錢給你換房間，算你命大！”那婦人仆倒在蘆席上，已是面如死灰。“璉二奶奶，你可千萬不要尋短見啊，巧姐還等著你回去呢。”那一男一女跪在王熙鳳的身邊哭個不停。“蕓兒、紅玉！”寶玉已認出這二人的身份。隔了柵欄，賈蕓、小紅連忙向寶玉、寶釵跪下：“寶二叔、寶二嬸子，求求你們，千萬不要扔下璉二奶奶不管啊！”這里鳳姐已經漸漸清醒過來，見寶釵也來了獄中，不覺又羞又愧，嘆道：“寶妹妹，當初你是對的，我沒去還錢、收手，才有今日，好后悔沒聽你的話呀！”寶釵不覺哭道：“鳳姐姐不做也做了，過去的事還說他做什么？”小紅趕緊隔著柵欄，跪下死死抱住寶釵的腿，哀哭道：“寶姑娘，你是天底下最厚道、最良善的人，求求你，千萬要救救璉二奶奶！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寶釵想著鳳姐放高利貸的事，罪證確鑿，如何能夠挽回，一時沉吟不答。小紅越性哀哭個不停。賈蕓亦跪求道：“璉二奶奶便不能脫罪，減等也成。”寶玉亦哀求道：“寶姐姐，你便救一下鳳姐姐吧。”鳳姐更是磕頭不休：“只要能讓我再見到姐兒，寶妹妹，我來世變牛變馬報答你！”寶釵于心不忍，便道：“事在人為，二嫂子放心，我一定會盡力救你的。”因又回頭向寶玉說道：“二爺，且在這廟里忍一忍，等官司上的事出脫了，我一定會接你和鳳姐姐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