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尋龍.壹
有女湘君,西山之主。好嬉鬧,性純良,待嫁南荒。——《秋辭賦.女牀》
花郎做了第三個(gè)夢。那夢里誰人也不見,只有一座荒涼廣大的別院,及院中那株快死的大樟樹。這一次,他成了夢中少年,被困上藻殿壹拾貳年。
長兄祁禮提一壺酒來尋他時(shí),外頭敲起了喪鐘,轟隆隆如雷鳴,覆蓋在昭國上空。鳴鐘三萬下,國主崩,萬民哀。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哭聲,少年聽在耳中,莫名覺著諷刺。
哭什么,他們國君就在此處,一身金龍黑袍,雄赳氣昂。
祁禮照舊是那一副憐憫眾生的笑臉,走到他面前,極其溫柔地捧起他灰溜溜的腦袋,輕輕喚他的小名。
少年仰著頭,透過冕旒看著那雙虛偽的眼睛,被挑斷了筋脈,麻木多年的雙腿竟隱隱有了痛意,他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一切又是他的幻覺。
像這樣被祁禮捧在手心的感覺,少年七歲前視若珍寶,那時(shí)的先帝康健,兄長友善,他天真爛漫,躺在先皇后懷里,等著太陽西下,長兄捧著一手的瓜果,前來尋他。
上元佳節(jié),先帝宴請群臣,先皇后病重,少年侍奉湯藥在側(cè)不曾赴宴。殿中炭火旺盛,十分的熱,先帝執(zhí)壺消愁,酒意微醺,指著祁禮問,“太子,《春秋》之義為何?”
群臣聞言皆嚇出一身汗,唯太子云淡風(fēng)輕,回,“不以家事廢王事。”
先帝望著他,疲憊的老眼漸漸露出贊許,他冷笑了幾聲,撣了撣祁禮的衣領(lǐng)漠然道:“太子錯(cuò)了。”
是夜,先皇后薨逝,舉國同傷。先帝心神恍惚,從離宮殿臺(tái)階跌下,后腦嗑出一個(gè)大洞,血流不止,不過三刻也隨妻去了。可憐垂髫少年,一夜之間怙恃俱亡,哭死幾回精疲力盡,躲在上藻殿不肯見人。
夜深人靜,少年思念雙親又開始哭,有人推門而入,慢慢走到他身邊,將他樓入懷抱。長兄身上的香,有凝神功效,少年的哭聲漸微。他扒著祁禮的喪服,擦了擦眼淚道:“所幸太子尚在。”
祁禮身子似乎僵了一下,他緩緩?fù)崎_少年,從懷里拿出一道詔書,笑意不明,“先帝曾問兄,《春秋》之義為何?那時(shí)兄答錯(cuò)了,弟可知答案?”
少年一愣,搖頭道不知。
祁禮打開詔書,一字一句讀給他聽:“《春秋》之義,立子以貴。召南王羞,皇后之子,宜承火統(tǒng)。皇太子禮,崇執(zhí)謙退,愿備藩國......”
他每讀一個(gè)字,少年的心便要跟著顫抖一下。先帝駕崩,太子繼位,此詔是兄友弟恭的催命符。他抱著祁禮,“我尚小,不會(huì)......”
“可玉郎會(huì)長大啊。”祁禮捧起他的腦袋,彎彎的一雙眼藏著萬年寒冰,少年覺得身上的骨頭幾乎要被寒毒凍碎,他抖得更厲害了。
少年十三歲時(shí),黑夜有人潛入上藻殿,告訴了他一個(gè)驚天秘密。他嚇得想要翻墻逃離,卻被禁軍阻了出路。祁禮身著玄衣鬢裳,在大樟樹下負(fù)手而立,一派王者之相。他問少年,“弟何故要走?”
少年忍著淚,舉著被他封藏?cái)?shù)年的詔書,質(zhì)問祁禮,“先帝之死,是否與兄有干?”
先帝出事時(shí),只有太子在他旁邊,好多人說他推了先帝。可好多人也看見了,那夜先帝喝了好多酒,走路都在晃,是駭痛交加,心神恍惚才至的慘事。
祁禮不說話,只笑著將手?jǐn)傞_,是一把新鮮的蓮子。少年最喜吃他親手剝的蓮子,每年夏天都要吃好多。他道:“玉郎莫要再走了。”
少年被挑斷了筋脈,再不能行走。
血流了一地,便與那夜一樣。
離宮殿臺(tái)階九十九級(jí),從這摔下去,年邁的先帝必死無疑。他沒推他,卻也沒救他。
先帝回首看到了他,月光之下,他冷漠的像極了一匹狼。先皇后說的沒錯(cuò),太子賢德是假的。可再多不甘與憤怒,最終也只能被血泊吞沒。
看著滿地的血,祁禮怔住了,黃門的慌亂與尖叫,涌入他的耳中皆變成了陳妃自戕前的厲喊。
尋常人家都說能入東宮的皆是嫡長子,可他不是。
先皇后多年無所出,聽信小人讒言,認(rèn)定是醫(yī)女出身的陳妃下藥設(shè)計(jì),他那卑微的母妃陳氏不堪其辱,一頭撞死在椒墻。翌日,中宮殿傳出喜訊,皇后有喜。
三萬聲喪鐘,每一下都直擊人心,祁禮拿塊干凈的素娟軟帕,擦拭少年滿頭的汗,許久,才溫柔道:“弟聽見了嗎?昭國國君死了。”
少年蜷緊了雙手,不發(fā)一語。
或許是出于愧疚,先皇后待祁禮很好,好到將她兒子的東宮位都讓給了他。
可那些慈愛與憐惜,不過是她為嫡子求的一道平安符。等嫡子長大了,便可將庶子一腳踢開。
詔書所立之期,是天微元年。那一年,嫡子生。
“玉郎長大了,兄該把皇位還給你了。”祁禮笑著遞出了那杯酒。
祁禮從不肯喚他玉郎,少年曾為此與他賭氣,稱長兄不親近他,卻不知聲聲玉郎,會(huì)將他推入地獄。
第一聲玉郎,他被困于上藻殿不見天日。
第二聲玉郎,他被人挑斷筋脈半身不遂。
這第三聲玉郎,該是他死期將至。
那一杯酒,淬滿了毒。
少年也不知,今日昭國大難臨頭,百國征討,千軍圍城,眾人皆想要昭國國君的命。
少年成了昭國國君,可今日國君死了。
花郎醒來時(shí),頭正靠著大樹,滿身的落花,嘴中毒酒之味似乎還未散去,他搖了搖疼到仿要炸開的腦袋,一雙小手忽然圈住了他的脖子。
他想都未想,便一把拉住那雙小手,將人挪到面前,“湘君莫鬧。”
眼前一張粉撲撲的圓臉,小小年歲,靈動(dòng)而可愛,她親密地抱住花郎,在他懷中安靜地閉著眼,“陛下哥哥方才可是又做噩夢了?臉色這樣蒼白。”
花郎學(xué)著小時(shí)母親的樣子,輕輕拍打著她的背,“無妨。”
湘君下巴頂著花郎前胸,抬著小腦袋,笑起來跟糖水一般的甜,“陛下哥哥可是把想看的景皆看了?倘若還看不夠,女牀無樹不棲鸞,我多認(rèn)幾個(gè)弟妹罷了。陛下哥哥想去哪看,我就讓他們往哪飛,屆時(shí)我再去求一求太傅,我的姊妹們皆失蹤了,須得陛下哥哥你能尋回,如此他便不能困你了。”
稚子天真,此刻正為自己騙過天底下頂頂聰慧之人的無雙計(jì)謀忻忻得意,花郎安靜地低頭瞧著她,格外正經(jīng)道:“湘君勿要那樣做了,外頭之景再好看,沾上血便不好看了。”
湘君明白他話中之意,忙起身作揖道:“湘君謹(jǐn)遵兄長教誨,必善待鸞鳥一族。”
青耕前來尋主,遠(yuǎn)遠(yuǎn)地朝兩人各行一個(gè)禮,“妖君備了一桌好菜,請郎君喝酒呢。”
花郎應(yīng)下了,問湘君可愿同去,那小孩是最饞嘴不過了。只他何曾知,小孩也最膽小了,最怕見著她那不著調(diào)的爹爹和名聲在天的妖君天燈盞。湘君拼命地?fù)u著頭,“不了不了,方才我聽見辰水上方有龍吟聲,我還沒見過龍呢,我要去尋一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