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當我開始認真對待這個時間的時候，我反倒不理解我自己了。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晚上，告別了幾個朋友后，我照例來到了那個小飯館。已經接近午夜，館子里沒有幾個人，最靠近里邊的角落里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他的面前只有兩盤小菜，瓶子里還剩下半瓶白酒，我想，他或許和我一樣，是來買醉的。我選擇坐在他的后面，面對著他的后背，這是一個強壯的漢子，寬闊的肩膀，白色背心已經有點發黃，磨損的地方可以清晰看到后背的輪廓。他舉起酒杯，停頓了一秒，揚起了沉重的頭顱，一飲而盡。

　　我無暇猜測他的職業，老板娘已經在我面前等待了幾分鐘，我不好意思再繼續耽于思考。匆匆點了一盤花生米和一盤土豆絲。

　　“對了，再來一瓶白酒。”

　　“哪種？”老板娘邊說，便回頭指向不遠處的吧臺酒柜。

　　“隨便。”我看都沒看。聽了我的回答，老板娘也不再追問，拿著菜單到廚房下單完，就順手到酒柜里拿了一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要杯子嗎？”老板娘心里想的是我不會要杯子，我滿足了她的愿望。

　　“不要，直接喝。”聽了我的話，老板娘微微一笑，也許我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她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在意。反倒是我前面的這位漢子，回頭看了我一眼，一瞬間，我們的眼神交織在一起，我略微點頭，他微笑以對，然后迅速回過頭去。

　　其實，最近幾年我是不大喝酒的，上一次喝得酩酊大醉還是在十幾年前。那個時候，我的女朋友剛剛和一個男人好上，這個消息被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后，終于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馬不停蹄地來到了她的住處，當著她和這個男人的面，宣布我們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到此結束，也祝賀她和這個男人這段新的感情一切順利。沒有什么是一場大酒解決不了的，當時的幾個朋友見我異常鎮定，紛紛勸我。在他們的意識里，這種被戴了綠色帽子的大事，動輒都是要殺人放火的，我這樣的表現太過反常，按照事過反常必有異常的規律，我這是在憋著干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實際上，我當時心如死灰，頭腦渾噩，沒有任何的作戰計劃。反而是那場朋友勸我喝的大酒之后，我倒有了一些想法。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經常看到前女友和她的現任男友成雙入對，總是會脫口而出大喊，“狗男女！”不管是在公園，還是在商場，我將“狗男女”這幾個字喊的義憤填膺，正義滿滿。就這樣，喊了888遍狗男女后，我覺得很沒有意思，反倒總跟著這對狗男女的我更像是一條狗。此后，我再也沒打擾過他們。后來，他們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像是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一樣。

　　十幾年之后，我在這個小飯店喝酒，還會想到這樣的事情，想著想著，我就笑了，甚至笑出了聲。還好飯店里沒有幾個客人，沒有引起別人的關注。但重要的是，我突然有了新的認識，自己當初的行為可謂是成熟穩重、適當得體，但在那個年紀，這就是慫，我又笑了笑。連續發笑，引起了老板娘的注意。

　　“沒事吧，大哥？”

　　“我，哈哈，沒事。”老板娘滿臉疑惑地走開。前桌的大哥再次回過頭來，這次還挪動了椅子。

　　“弄兩杯？”我盯著這位漢子，看到他瓶中的酒所剩無幾，而我的酒還剛喝了一點。

　　“好，一個人容易醉，我看你好像是醉了。”這個憨厚的人很直爽，將自己的酒杯、酒瓶，已經所剩不多的毛豆和辣椒炒肉都端了過來，踏踏實實坐了下來。我向老板娘要了一個杯子，倒上了酒。此時的我和一個陌生的男子相視一笑，彼此內心都充滿了快樂。這種快樂，就像結交了一個新朋友，打開了一扇新世界大門，一切都那么輕松愉悅。很快，我們就稱兄道弟，我尊稱他大哥，他叫我一聲老弟，午夜的小飯館頓時充滿了歡樂，此時的笑聲不再顯得異常，老板娘抬頭看了看我們倆，繼續埋頭算賬。

　　老哥是一位新時代的奮斗者，堅信只爭朝夕不負韶華。我說如今韶華已過，他說那就不負時光。老婆孩子還在老家，他不能停歇，多賺點錢生活才有保障。老哥腦袋向后一仰，又是一杯下肚，真誠而熱烈，毫不含糊。我這一杯酒喝了兩口，還剩不少，心中有愧。

　　我抬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午夜的街頭人煙稀少，燈火闌珊。已經很晚了，這個時間，我本應該早已入睡。可是我現在確定無疑在小飯館里，與一個陌生的男子飲酒對談。時間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它容納得起那么多光怪陸離的生活和世事滄桑，還異常安靜。我跟大哥說，自己現在還是一個人，時常感到迷茫，尤其是今天晚上，特別迷茫，所以一個人出來喝悶酒。

　　“那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累的時候，再晚都得出來喝點酒。”

　　“那你喝得可不少。”

　　“不多不少，就這一瓶，多了也不喝了，不能影響明天的工作。”

　　“我就是個假把式，你看我拿了一瓶酒，實際上我能喝半瓶就不錯了，本來想著今晚就要浪費了，有了大哥，這酒就浪費不了，來，多喝點。”大哥下意識抬手阻攔，我已然將他面前的空酒杯又倒滿了，大哥臉上洋溢出了笑容。這笑容熟悉而又溫暖，在過往的經歷中，我曾經無數次看到，在過往的夢境中，也曾無數次遇見過。幾年前，我曾遇到過一個釣魚人，那是個初秋，天氣漸涼，釣魚人手持釣桿，沿河佇立，目視水面，在夕陽的余暉下，這一幕安詳而又悠長。我的思緒很亂，一幕幕在當時看起來并不重要的往事一幕幕浮現，我竭力思索那些重要的事件卻一概模糊不清。山間的風呼嘯而過，我的回憶越飄越遠。記得我還是一個人住的時候，一個女孩子來找過我。我應酬喝多了酒，躺在了床上，從中午睡到了晚，等我醒來的時候，吐臟的地板已經清掃完畢，隨手丟棄的衣服整齊疊好了放在床頭，桌子上的蜂蜜水還是溫的，時間過去了好久，我卻至今想不起這個女孩是誰，她何時闖入了我的生活，這究竟是夢，還是真真切切的過往。

　　“大哥，你年輕的時候，有什么愿望嗎？”我冷不丁地開問，大哥正在咀嚼的嘴巴停止了，剎那間陷入了沉思。

　　“誰都有點夢想，愿望啥的，但都過去了，現在還真記不起來了。”

　　“過去記不起來了，現在的愿望呢？”我繼續追問。

　　“孩子好好考學吧。”大哥的回答真真切切，我卻并不滿意，但我也無意打破砂鍋問到底。我舉起酒杯，將剩下的白酒一飲而盡。前幾天幾個朋友聊天，他們從事著不同的職業，正在各自的領域發光發熱，教授教書育新人，律師鐵肩擔道義，工程師善建福天下，設計師神筆繪華彩，但并不影響他們侃大山吹牛逼。喝下這杯酒的時候，我又想到了他們，不知道此刻的他們是不是已經安然入睡。這幾個家伙的思維，總能碰撞出一些火花，想到他們十幾二十年前的小時候，這些人還都非常可愛。我們曾經一起做過一些瘋狂的事情，也曾一本正經坐端坐教室里的座位上認真聽講。

　　“真他媽時光如梭。”我不經意間發出了感慨。

　　“是啊，光陰似箭，一轉眼我的孩子都要靠大學了。”我和大哥腦袋里想著各自的事情，但總能在話語上無縫銜接。

　　“來，大哥，為往事干杯！”今夜，我為了買醉而來，但酒沒有將我醉倒，反而是那些一幕幕的往事將我灌醉。

　　時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