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瘦西湖上迎來了一個好天氣,湖面上雖有一層凌晨遺留下來的薄霧,但很快被早早跳出地平線的冬日暖陽給驅散走了。
晨曦照在剛從被窩里爬出沒多久的路人身上,叫人止不住暗呼舒爽,連精神面貌也為之抖擻了幾分。
打清早,瘦西湖岸已是人聲鼎沸,而不遠的官道上,從城中出來的行人比之平日更是多了不知凡幾。
雖離今日主角的登場還有好幾個時辰之遙,但這并不妨礙江都百姓提前過來占位,發揮下專業吃瓜群眾的熱情。
與吃瓜群眾相比,那些聞著公孫燕兒至江都獻藝之訊而來的土豪們則散漫至極,安逸地坐于自家馬車之中,不是揉眼假寐,就是打起了朝天的大哈欠。
那些土豪老爺們也是心里說不出的苦啊,若不早早過來買個好位置,怕是過時就不候了,看不看的成倒是其次,就怕來遲沒了好位置,屆時,熟人見面分外尷尬,見自己自降身份縮于外圍圍觀,豈不失了臉面。
當然,也有準備來看表演,卻仍窩在府中呼呼大睡絲毫不擔心到時無座可觀的。
這些人,不是江都官員就是當地響當當的神通人物,這待遇上自然不同。
就像后世開演唱會一般,觀賞表演的座位也分好幾個檔次,由遠及近分為三個座區,平民座區、普賓座區以及貴賓座區,價格自然也是不斷遞增,服務也是如此,依次攀升。
怎么說公孫燕兒也是南邊公認的花魁,其號召力還是相當恐怖的,今日獻藝,不僅是公孫燕兒的個人登臺秀,更是江南藝伎界的一場盛舉。
為什么這么說?
公孫燕她再有名氣那也就一個人,聞著腥味趕來的雄貓兒又有多少只?可謂是狼多肉少,怎么算,也是不夠分的。
放眼望去,瘦西湖岸有多少條花船?那是密密麻麻都快將湖岸擠爆了。
公孫燕她吃肉,總得留口湯給人家喝吧,人家小姐姐過得也不容易!
透過現象看本質,無非是因為公孫燕撈過界了。
正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即便是花魁,也不能肆意妄為。
這種“獻藝可以,但必須帶上我們”的規矩,也是雙方妥協的產物,更是約定成俗的行內規則。
從另一種角度看,又何曾不是一種能雙贏的最佳選擇?
官道上,有源源不斷朝瘦西湖那頭趕去的人流,卻獨有一輛本是十分不顯眼的馬車頗為惹人注目,因為這輛馬車與大道上的人流方向是截然相反的。
“少爺,馬上就要進城了,要不要先回客棧見見小小姐她們?”馬漢很是盡職,眼見快至城門,不由詢問了一句。
“不用了。”車廂里,傳來一聲慵懶之聲。
王邵側臥在車廂之中,以臂做枕似在閉目養神,話音剛落,猛地睜開雙眼,嘴角含笑道:“馬叔兒,你是不是很奇怪?”
馬漢欲言又止,沉吟良久,才咧嘴一笑:“呵呵,雖然奇怪,但老朽相信少爺這般施為,定有其深意在里頭,怪只怪老朽天生駑鈍,不及少爺萬分。”
王邵一個鯉魚打挺起了身,從車廂里探出半個身子,對坐在車轅之上手執馬鞭的馬漢,解釋道:“城里會鬧騰的人幾乎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才是身為欽差的我應該看到的真相,雖說江南水災遺禍在揚州一帶算是輕的,但肯定會受些影響,然則,當地官員給我們看的是什么?”
王邵自問自答:“百姓安居樂業,甚至是繁榮‘昌’盛,馬叔兒,你難道就不奇怪嗎?災民呢?為何至今連一個也遇不上?”
馬叔恍然:“少爺是說,咱們看到的都是假的?”
王邵淡淡搖頭:“不算全假,但也說不上全是真的,細細想來,我們一行人雖是微服私訪,但行跡還是被有心人給提前傳了開去,所以,我借著公孫燕兒獻藝這個契機,將江都官員的目光全都吸引過來,只要他們那頭一松懈,不該看到的,我也就看到了。”
“此時折返回城,正是恰到好處。”
“噢,原來如此,少爺好生機智。”馬漢聽個似懂非懂,但嘴上還是違心說著明白。
王邵抽了抽嘴角,機智什么啊?說白了,自己就是玩了出調虎離山,費盡心機也僅是為了看看遭災的百姓究竟過的如何。
花了一個時辰在城里轉悠了兩圈,王邵一無所獲。
正當他內心動搖,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的一幕,將一直縈繞在王邵心頭的謎團給統統揭開了。
那是一位被米鋪小廝惡語攆至街道的老和尚。
“怎么又來了,不是說了嘛,沒有,你這禿驢不長記性是吧,滾滾滾,到別處去討去。”
小廝說著,便擼起了袖子推搡起來,并出言威脅道:“你再不走,我,我可就不客氣了!”
安步當車的王邵聽見了,就不自覺的停下了腳步,尋聲望去,同時,也豎起了耳朵做傾聽狀。
身后趕車的馬漢見此,也是一扯馬韁,旋即,他自己也從車馬上下來了,算是緊跟了王邵的步伐。
兩人隔著二三十步,眼前那和尚與米鋪小廝之間的爭執,自然是看得真切,聽得清楚。
只見那和尚神情肅穆,雙手合十,面對小廝無禮的推搡也毫不生氣,反而開口勸善道:“阿彌陀佛,請施主發發慈悲吧,寺中收留的災民數目過萬,本寺廟小力有窮盡,即便有衙門發放的賑災米糧補助,但養活上萬張口整整一月有余已是不易,如今,寺中災民只能以稀粥茍且度日,同是一城鄉親,施主就不能行行好,多積點功德,舍點米糧吧,便是糟糠也成啊。”
“沒有就是沒有,走走走!”
“那我來問你,這些又是什么?明明是白花花的……”那和尚抖著手一指米鋪里陳列的各種米糧,表情說不出的荒唐。
小廝叉腰搶白道:“自然是白花花的上等好米,老和尚,你眼饞也沒有用,開張前掌柜就曾叮囑過,本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概不賒賬,更不得施舍予爾等頭上無毛之輩。”
小廝一臉不屑:“哼,施舍給你們不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嘛,本店小本經營,虧不起啊……若真想要,也行,只要你這窮和尚能當著我面將銀子給掏出來,盡管拿去!怎么樣,你有嗎?!瞪我作甚,你倒是掏出來啊?”
那和尚被說的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臉面也是一陣紅一陣白的。
如此勢利之小人,恐怕佛祖遇之也難免生出心火。
畢竟是修行之人,那和尚硬生生將給忍住了,不禁低頭反復念叨起佛經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會兒念經有用嗎?哎,話說大明寺里香火不是一直挺盛的嗎,怎么,這就沒錢了?平日里信男信女捐的那些香油錢,怕是不知去向了吧?”這小廝的嘴,不可謂不毒,句句扎心。
“阿彌陀佛,出家人身無長物,施主莫要污蔑我佛門。”
“大明寺的和尚,呵呵,本公子倒是忘了,江都還有座大明寺。”
王邵突兀的上來插上一腳,自是吸引了兩人的目光。
大明寺現在還不起眼,但以后就出名了,王邵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唐玄宗開元年間,東渡倭國傳道的鑒真法師,他就是大明寺出來的。
小廝眼力過人,粗一打量就知王邵身家不菲,想著金主上門買糧,也懶得與和尚再做計較,側身一步繞過了那和尚,笑臉向迎道:“不知公子蒞臨本店,有何所需?公子真是好眼光,不是小人自夸,本店是江都地面上價錢最賤,貨物卻絲毫不打折扣的百年老字號,呵呵,您要什么只管開口。”
王邵微微一笑,反問道:“好一張利嘴,若本公子說需三斤羊肉一壇好酒,你這鋪子里,可有供應?”
“呵呵,公子說笑了,這兒可是米鋪,哪有酒肉販賣。”小廝愣了一下,一臉為難道。
“這不就結了,本公子既然人都站在尊家鋪子檔口,不是來買米,難道是專程來陪足下打秋風的?”王邵瞥了那和尚一眼,又朝小廝譏諷道:“呵呵,可見足下智商甚是堪憂啊,滿嘴跑的皆是廢話!”
“你!我!”
王邵一句話把那小廝折騰的上氣不接下氣,關鍵,句句在理,還不能反駁。
那和尚見此,不由多看了王邵兩眼,見王邵同時也看向了他,便善意點頭算是行禮。
和尚心中盤算:“眼前這位公子言辭犀利,定也是不好相與之輩,果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惡人,自會有惡人來磨,也不知這公子秉性表里如一否?若是嘴惡心善,倒是可以上前結交一番,結個善緣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