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的后院里,婢女、穩婆、郎中,還有云玉和他的父母紛紛慌作了一團。云玉低著頭,沉默地聽著云父的訓斥,腦子里一片空白。穩婆進去已經將近三個時辰了,家中的婢女每隔一陣子就捧著一盆鮮紅的血水出來,一家子一直膽戰心驚的。云玉聽著琴霜的聲音從大聲的哭喊,慢慢地變得氣若游絲,心頭不免生出不祥之感。
他回到原來的房間里,口中喃喃念出請神的咒語,想要召喚云玨。一炷香過去了,云玨沒有回應;半個時辰過去了,云玨還是沒有出現。云玨房間那邊傳來了一陣嚎哭之聲,云玉踉踉蹌蹌地跑回去,只見母親已經神志不清,由婢女們撐著回房。他看到站在一邊疲憊不堪的穩婆,立刻沖上去詢問琴霜的情況。
“小娘子早產,加上胎位不正,孩子腳先出來,手卡在里面,我們弄了好久都出不來,血崩了……”穩婆滿頭是汗,發髻已經頗為凌亂狼狽。
“郎中怎么說?”云玉抓著穩婆胳臂的手有點發抖。
穩婆搖了搖頭。
云玉沖向剛走出房門的郎中:“我娘子她怎么樣了?”
“小娘子她……救不回來了……”郎中搖頭嘆息著。
“那孩……孩子呢?”
“胎位不正,頭出不來,活活窒息而亡……”
云玉感覺耳邊“嗡”的一聲,不由得腳下一軟跪到了地上。他雙眼發木地望向琴霜所在的房間,腦子里一片空白。琴霜……琴霜……為什么?為什么!云玨不要你你還有我啊……我還要娶你為妻,你要是不愿意嫁給我我不會勉強你的啊……
云玉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走到了已經沒了呼吸的琴霜面前。她的雙目毫無生氣地睜著,嘴巴微張,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頭發被汗液與淚水粘在兩頰。云玉顫抖著伸出手幫她合上了雙眼,用衣袖把她的臉擦干凈,淚水默默地滴落在她的枕邊。他懊惱地用手捶打著床榻,發泄著他的無奈與悲憤,伏在她的榻前無聲地哽咽起來……
多年后,他被派去執行冥界的任務之時,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云玨遇上了。彼時的云玨更加仙風道骨,衣袂飄渺,更顯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多年不見,你竟然放棄修道墮落成冥界的走狗了?”云玨眉頭微蹙,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優越感問云玉。
云玉鄙睨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我成了什么樣輪得到你來說教么?你哪來的資格?”
“我好歹也是你兄長,你這是什么語氣?!”云玨臉上浮上了慍色,在盡力保持著克制。
“哼!兄長?!真是可笑!我兄長云玨早已離世,我哪來的兄長?!若你自認為是我的兄長,為何琴霜難產我召喚你你不應也不現身?!為何阿耶阿娘彌留之際你也不回來?!你明明能在天界看得到,卻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說,你不配做我的兄長!”
“既已成仙,按照天界規矩必須斷絕七情六欲,了卻一切塵緣,平等對待天下蒼生。”
“可笑!真是可笑!難道阿耶阿娘、琴霜和你的孩子不是蕓蕓眾生的一員?你連至親骨肉都不能看一眼,說什么平等對待天下蒼生?!你我兄弟情分早已了斷,若日后相見,就當彼此各不相識吧。”云玉的手握了握拳,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琴霜,你還恨我和云玨嗎?”云玉在房間里默默地獨酌,對著墻上的丹青喃喃自語。修道之路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多少凡人終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得道成仙。但從云玨飛升的那一刻開始,云玉便知道自己不會再如從前一樣以修仙得道為目的。飛升又如何?得道又如何?入道之時所謂的道修的是逍遙自在,若非得為道將自己變成一個毫無情感可言的木偶,逍遙何在?自在何在?
門外傳來了幾聲輕輕的敲門聲,把云玉從遙遠的回憶里拉了回來。他立刻換上平日里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迎接站于門外的無塵。
無塵還是無精打采的,似乎今天單獨悶了一天并沒有讓他和祉瑤的關系有任何改善:“閻王有話跟咱們說,咱們去前堂吧。”
依舊是詭異的氣氛,云玉和綺羅又不自在了起來。
——“咱們都出去一天了,他倆怎么還是這樣?”綺羅眼珠子往無塵和祉瑤那邊瞟,皺了皺眉頭。
——“我怎么知道,估計是壓根兒就沒說上話。”云玉左手扶了一下眉角,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倒是用些什么法子讓他倆和好啊!”綺羅眼睛都瞪得快掉下來了。
——“你怎么不去?慢著,你不是喜歡無塵的嗎?讓他們和好干嘛?!”云玉覺得有點暈。
“你倆適可而止吧,小心長皺紋。”無塵拿出心有“鈴”犀,忍不住打斷了越發肆無忌憚的二人組,言畢聚精會神地用靈力催動銀鈴。
“人都到齊了?”銀鈴傳來閻王的聲音。
“嗯,都在呢。”無塵冷淡地答道。
閻王忍住想要逗他的沖動,正色道:“那咱們開始吧。通靈巫女,你可記得上次修魄之時宿月曾說過平昌國國師是他的弟子?”
“嗯,我記得。”祉瑤也是一點表情都沒有。
這兩人怎么連回答的句式都一樣?!閻王憋住了笑,繼續道:“我找判官按照宿月的弟子們的名單查過生死簿,有一個人沒有在列。”
“是墨云嗎?”祉瑤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是……”
當時修魄完畢閻王提出平昌國國師乃祉瑤和慕辰都十分熟悉之人的猜測之時,祉瑤也曾經懷疑過墨云,但第一次到酆都借用聚魄燈的時候,墨云的魂魄曾經被問靈,就是說這三百年來他都沒有去冥界報到,也沒有重入輪回,一直漂泊在外?也不應當,冥界有黑白無常專門負責帶回沒有及時報到的魂魄,不可能三百年也沒有找到他。上次向墨云問靈時祉瑤情緒太激動幾乎昏厥過去,她只來得及詢問慕辰的去向,后來一連串發生了那么多事,她也就忘了再召墨云的魂魄詢問了。如此看來,她這個師姐還真是愧對他。
“請問沒有在列的意思是?是死后沒有重入輪回嗎?”祉瑤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問道。
“不,”綺羅突然插話,“生死簿掌管生死記錄,只要曾經為人,從出生時辰與地點、死亡時辰與地點、陽壽、輪回到哪里,都必然會留下記錄。哪怕有些人死后并沒有及時來冥界報到,例如想要以鬼魂之態報仇等,在生死簿上都會有一列記錄了他從何時生、到何時死,以及陽壽多少,只是沒有輪回而已。這些沒有輪回的,會被判官挑出來分派給黑白無常帶回冥界候審。兄長所說的‘沒有在列’,是指這個人連名字都沒有出現在生死簿之上。”
“有沒有可能是他原來的名字不是墨云?或者出生的地點不準確?”祉瑤疑惑道。
“名字的話,無論他改了多少次,生死簿會在他每改一次更新一次,直接產生關聯——就像一個烙印,無論他如何改頭換面,那個烙印都一定會留在他的身上;至于出生的地點,這就是我需要你們幫忙的地方,因為生死簿上沒有他的記錄,冥界是不可能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既然他是宿月國師的弟子,在拜入師門之前國師殿必然會有他的出生背景的記錄。現在永業國已經被平昌國所取締,那么這份記錄就是歸平昌國所有了。國師殿的物件歸皇家所有,只有國君才有資格擁有。”閻王頓了頓,“這里問題又繞回來了——因為這份記錄屬于國師殿相關的物件,平昌國國君很有可能將它交由國師保存。但目前所有跡象都表明平昌國的國師是敵非友,他會明知道我們在調查他還雙手奉上我們想要的東西嗎?”
“那……我們該怎么辦?”
“只能是偷偷拿出來了……而且去的人不能太多,不然會引起他們懷疑。所以我想……綺羅長相太特別容易被發現,云玉也不清楚皇宮里的事,你一個人去我擔心平昌國國師會對你不利……無塵與你最有默契,他與你一起去可好?”閻王故作思量地說道,一旁的綺羅和云玉終于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祉瑤和無塵互相對看了一眼,很快又尷尬地收回了目光。曾經多次相助的閻王已經開了口,再怎么說都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哦”的一聲答應了。
傳音結束后,綺羅和云玉趕緊找了個借口溜了,打著讓無塵和祉瑤商量怎么配合的旗號,留下了相對無言的二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憋著一口氣跑到后院院子里,綺羅和云玉笑得都快在地上打滾了。
“你兄長真夠厲害的!隔著那么遠竟然都能指點江山做和事佬,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回去我得拜他為師!”云玉一邊推開房門,一邊扭著頭對綺羅感嘆著。
“可不是嘛,若不是這般善辯多智,怎么能擔當得起閻王這個稱號掌管冥界。”綺羅抬手,正打算跟云玉道別回房間,卻一不小心瞥見了他房間墻上掛著的那幅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