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曾經有一名劍客,傳說他走遍河西,無人能敵。當他年紀漸長,便回到武威郡定居下來,一些人經常前去尋訪。
張茂年幼之時見到他,他已經不再持劍。
大出男孩意料的是,這名飽經滄桑的男人居然沒有右手!
劍客失去了用劍的手,所以不得不回到世俗的生活中來。
“我聽說沒人能打敗你,”張茂問著男人,“你怎么會被砍掉右手?”
劍客笑了,是一種苦笑:“是的,沒有人能打敗我,我也從來沒有敗給任何人,我是敗給了我的劍。”
張茂歪著腦袋,不解。
“公子,”曾經的劍客已經無法作揖,只是微微彎腰向面前年幼的世家子弟行禮,“劍長二尺,與人交戰,相距甚近,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兵器。故以劍搏殺,護己為先,傷敵為次。我曾三十余戰未嘗敗績,便是如此。”
“那……你為何失去右手?”張茂疑惑不解,因為在他看來,劍客謹慎細微,絕無失敗的可能。
男人嘆了一口氣:“兩劍交戰,若雙方皆守此道,行劍招式都可預判,唯獨以命相搏者不可勝。我曾于人戰,其人舍命搏殺,我刺其首,本以為他會收劍格擋,沒想到他不屈不撓依舊向我砍來。最終,他死了,我只能反手用右臂擋劍,此戰之后,不再用劍。”
張茂聽得目瞪口呆。
“公子,”劍客又行禮道:“古人云,寸長寸強,寸短寸險,我原本不信,如今后悔不迭矣!”
自此,張茂鮮有學劍而學槍,至弱冠之年,精于此道,涼州人皆不及。
……
夜園大堂之內,張茂與鮮卑人僵持著。
他知道自己雖然手中只有一根扁擔,胡人則持鋒利馬刀,不過自己的武器比對手的長三尺有余,這便是唯一的優勢,也是自己最擅長發揮的優勢。
如果是一個凡夫俗子,早已跪地求饒,而張茂相信自己可以打敗這胡人。
張茂緊緊盯著胡人的腳——真正精于搏斗的高手,是不會大呼小叫的,這除了暴露自己進攻的時機之外幾乎沒有裨益。
而且在沒有發出致命一擊之前,架勢必然是攻守兼備,極少變換,如果觀察其手勢,根本無從知道敵手攻擊的意圖,那些初出茅廬的人往往犯此錯誤,慘死刀下——只有腳底的步伐是唯一可以一窺究竟的地方,是永遠也掩蓋不住的破綻。
不得不說,那胡人也是用刀搏斗的高手,他也死死盯住張茂的雙腳,警惕地圍著張茂轉圈,尋找可以進攻的機會。
胡人的刀鋒利無比,其刃卻只有二尺之長,不太可能用來刺殺……張茂心中思忖著,冷汗在額上滲透出來。
晉人小兒的扁擔雖然長,不過只是竹木之物,非猛擊要害,絕無要人性命的可能……胡人嘴角微微揚起,倒是泰然自若。
一長一短,一柔一剛。
兩人保持著距離試探著,而搏殺已經展開。
任何疏忽都是致死的,常人以為戰斗是你來我往的短兵相接,實際上敗者在出手的那一刻便敗,勝者在出手的那一刻便已凱旋。
刀劍入肉,鮮血直流只是這勝敗展示出來的不可改變的結果罷了。
眾人早已被嚇得魂不守舍,動彈不得,而大堂中央的兩人的僵持卻是狂風暴雨前的最后寧靜。
猛然間,胡人一步向前,以刀橫著斬來,張茂臨危不懼,以扁擔直搗敵方心窩。胡人的馬刀不躲不閃,順勢直接從扁擔頭部斬入!
好快好準的刀法!
張茂大吃一驚,看著扁擔從頭部逐漸裂開,心中也不禁感到措手不及:那胡人想要斬開扁擔!這樣一來,刀鋒直入,便無法阻擋!
霎那之間,張茂猛轉手中扁擔,胡人頓時感到手中馬刀刀鋒偏轉,不能自控,這時張茂向后一步,退出胡人刀鋒所在。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一個回合便告一段落。胡人未能得手,晉人僥幸逃脫。
再看那支扁擔,頭部已經裂成兩條,好在質地堅韌,沒有崩落。
“小兒倒是有些本事!”胡人得意一笑,他知道自己仍處于上風,“居然能躲過這一刀!”
“如是長槍,早就要爾胡狗腦袋!”張茂毫不退縮,回敬道:“豈有讓你繼續嚶嚶狂吠的機會!”
“哈哈哈!”胡人狂笑一陣,他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再小心翼翼了,張茂的扁擔頭部已經裂開,想要精準控制“槍頭”刺殺已經絕無可能。
要是張茂把扁擔反過來用,裂開部分難以握持,便不得不向上握住,如此一來,長度的優勢也就所剩無幾了。到時候如何贏得了胡人手中的戰刀?
胡人便肆無忌憚,揮刀向前,步步緊逼。
張茂處處被動,只能且戰且退。馬刀砍來,也只能格擋其刀面,不敢迎其刀鋒,胡人的意圖也明顯,先斬斷扁擔再取對手性命!
眾人雖然眼看大事不妙,但二人格斗拼殺之處,還立著三個胡人拿著明晃晃的刀,實在不敢以身犯險,上去勸阻。
“小兒!勝負已定,我念你還算有些膽量,現在向我求饒,便饒你一命!”胡人一邊囂張大笑,一邊吼著。
“鮮卑胡兒,求饒的話你自己倒是可以醞釀醞釀,以免待會討饒不及,被我打死!”張茂依然回敬道,不過他自己深知身陷險境,倒更像是虛張聲勢。
雙方又嗶嗶啪啪戰了幾個回合。
盡管張茂已經小心翼翼,不與對手正面交鋒,然而那扁擔的裂痕無可避免地變得更大了,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楠枝在一旁駐足觀戰,也明顯感覺到那張公子苦苦支撐,如此虛張聲勢,怕是扛不住多久。
可是四下張望,也找不到什么東西可以代替那根已經快要支離破碎的扁擔。
這時胡人又發動新的一回合攻勢,張茂退向大堂邊上,再這樣下去,早晚退無可退。
楠枝竟然也心急如焚起來,回頭看見自己的幕籬。心中閃出一個念頭,要是能夠打中胡人,說不定會有什么作用……
罷了!能拖一刻算是一刻。她抓起幕籬,等二人靠近,大喊一聲,用力向胡人扔去。
那胡人身經百戰,沙場刀劍弓矢都沒有傷到自己,一副幕籬豈會傷著分毫?只見他向后退出一步,幕籬的軌跡便從二人中間急速飛過……
楠枝心中一愣,雖然自己本就不期望做什么,不過沒想到那胡人看似身材魁梧,居然如此靈活自如,沒有對他造成任何麻煩,也真叫人沮喪……
不過灰心喪氣的感覺還未消散,說時遲那時快,正當幕籬從二人之間劃過,一片輕紗遮蔽,胡人和張茂誰都看不見誰,直到幕籬的孔洞位于中間。
胡人大驚失色,他透過孔洞居然看到一支扁擔襲來!
那扁擔的頭已經裂成兩段,如同戈壁之上毒蛇的舌頭信子,劃開空氣,呲呲作響,直接穿過孔洞,迎面刺來。
胡人剛剛躲避幕籬,步伐已動,來不及調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危險將至,手足無措。
雷霆一擊,正中雙眼!不愧是涼州第一的槍法!
胡人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張茂趁機一個箭步上前,踢走胡兒手中利刃,扁擔一揚,甩走掛在上面的幕籬,向下伸去,架在胡人的脖子上。
電光火石之間,塵埃落定,勝負已分!
原本觀戰的三個扈從,沒想到形勢逆轉,主人被打倒在地,情急之下,拔刀過來救援。張茂抬擔相向,準備再次迎敵。
地上的胡人痛苦萬分,捂著雙眼,大喊一段言語,那幾個扈從的敵意消失了。他們趕緊扶起自己的主人和另一名倒在地上的同伴,慌慌張張、一跌一撞地逃離而去。
張茂惡戰險勝,之前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泄,大勝之后,心情舒暢,意氣風發,沖著那些胡人的背影大吼道:“鮮卑胡兒!記好了!今日痛打你的小爺是涼州張成遜!”自報家名之后,得意一笑。
稍有成就如果不顯擺,如同錦衣夜行,想必張茂定是如此之人。
這時周圍的人才匆匆圍了上來,個個嬉皮笑臉地阿諛奉承道:“張公子!好厲害啊!真是人中英杰呀!”
還有些人或許覺得奉承之言已經被他人搶先,便假意關心道:“張公子可有傷著呀?”大堂之內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眾心捧月的氛圍中,那場生死相斗似乎從未發生。
張茂可看透了這些虛情假意,兩手一揮,推開眾人,又撿起地上的幕籬,一搖一擺,走到楠枝面前,送還幕籬,作揖行禮,說道:“小娘子好膽識,謝謝小娘子相助!”
“小女子楠枝,”楠枝莞爾一笑,說道:“方才舉手之勞,倒是張公子以一扁擔戰勝胡人四把寒刀,才是叫人驚奇!”
“哈哈哈……”張茂得意大笑,再看看面前的小娘子,雖然帶著幕籬,覺著像是世家子弟,不過灰頭土臉的,想必是遠來之客。
他一來想報答恩情,二來自己忼慨待客的脾氣收不住,熱情地說道:“楠家小娘子,在下涼州刺史張士彥次子張成遜,涼州算是我的地界,遠來的都是我的客人,而且在下還要報答小娘子……”
楠枝聽到張茂要報答自己,心想著:看來事情有了一個好的開頭,之后見機行事應該可以靠近張軌了……
正當楠枝思索之時,張茂把那根扁擔往邊上一扔,拍拍手中塵土,拉住楠枝,心情愉悅地說道:“我請楠家小娘子喝酒,整個涼州最好的!”
楠枝一愣。
喝酒?可是我不會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