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下午的六點,阿東坐在我面前,隔著兩層鏡片,我無法從他的臉上讀到更多的信息,他在發呆,在笑,都不知道。飯盒里熱面條散發的蒸汽夾雜著海鮮醬的味道,模糊了他的臉。
桌子是潮濕的,衣服是潮濕的,空氣也是潮濕的,人間三月煙雨迷蒙,南國春天的校園被一股甜膩的粘稠氣味占領,襪子、床單、內衣無一幸免。
與潮氣一同生長的,還有濃烈的青春荷爾蒙氣息。
雨后如洗的天空,橙紫色的晚霞里不時有春燕飛過,拋卻那連日不干的衣衫,春日的黃昏應是愜意怡人的,慵懶的暖風像個頑童,不時輕拂了誰的裙擺,跑道上的麗影幢幢讓人浮想聯翩。春日是撩人的,連每個空氣分子都曖昧。
回過神來,風扇驅散了面條的蒸汽,我看見阿東的表情有了輕微的變化,雖然還是無法斷定他是否從入定的狀態復蘇,但嘴角的微微上揚又似乎暗示我了什么。
三秒后阿東用眼神給了我一個方向,憑著默契,我順著西北偏北六十五度角的方位看過去,猛然間我撞上了對方東南偏南二十五度的一個回眸,在這電光火石間我腦海閃過一個快速的念想,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剛才好像看到什么,阿東忽然輕咳一聲,我迅速回過神來,假裝著若無其事地談笑自若,然而勺子的臨陣退卻還是暴露了我的兵荒馬亂。
“她?”阿東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一瞬間,我聽見手表讀秒的聲音,聽見風扇葉片的震動,聽見心跳,聽到戰鼓雷動,聽到草原上萬馬奔騰。
“阿穎快過來,陸易在這里。”阿東朝著那個有光的方向虛張聲勢,這是何等的臥槽。我知道任阿東這樣胡來遲早會造成災難,十句胡話萬一有一句讓她給聽去了,說真的我還不敢想象會有什么后果。
帶著泥土芳香的風穿窗而入,甜甜膩膩的,讓人發酥,文藝點來描述這是花間雨間的味道,像我們這種大俗人就會直接點說這是裝載情欲的風。我看著旁邊目無旁人的小情侶卿卿我我,在盤算著用什么話題忽悠一下阿東。
“其實我和她早就散了,在一個下著凜然大雨的下午……”,我看了看阿東的表情,連我自己都想笑,“上回不是說到,我和她在車站見過面嗎?對,三年過去了,沒想到她的變化那么大,漂亮了這么多,像從漫畫里走出來的,那天好像拍廣告一樣,我們在同一個車站下避雨,中間隔了好多路人,直到她上車時我才發現她。”
我正忘乎所以的瞎編,阿東忽然打斷我說,“不是說那時候她電話還響了,鈴聲是那首你瞞我瞞嗎?”
“行啊你,居然還記得!”都說阿東不是蓋的,別看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以為他什么東西都不上心,他還能一邊聽我吹牛一邊糾正我。不管怎樣,總算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偷偷往西北偏北的方向瞄了瞄,她不知被同伴的什么話語逗樂了,笑得花枝亂顫。面條冷了,海鮮醬的味道被在女生發梢的茉莉花味前敗下陣來,窗外的天空在煙霧中愈發迷人得不可方物,回南的天氣也有其可愛的一面。
阿東看見我忽然模仿他入定,便自顧自地就著我瞎編的故事意淫起來,熟悉的微笑中還略帶著一絲邪惡。
“你們當時應該坐上了同一輛末班車,她就坐在你旁邊,卻神奇地沒有認出你來,在巴士經過隧道的時候,整輛車都墮入了黑暗,電臺的信號突然中斷,你瞞我瞞沒了,她從悲傷的情緒中回神,哎,你猜發生了什么?她居然聽到旁邊的你在繼續哼著那中斷的旋律,然后把你認出來了!嘖嘖,怎樣,妙不妙?!”
不知道他是看了多少廣告才編出如此狗血的劇情,不過看見阿東眉飛色舞的樣子我真的不忍心去非議。
“呵呵。說得好像真的一樣。”………不過如果是真的好像也不壞。
我可以打包票,這種曖昧的天氣絕對有情欲催化劑的作用,那天在瞎編了許多香艷的劇情之后像中了情毒一樣,我和阿東都食欲大振,你說是瞎編也好,但好像又不全是,在那段煙雨迷蒙的日子里,一切場景都像在夢里發生一樣,但醒來后記憶卻那么牢固,似曾相識。
夢里常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撐著雨傘款款走來,在同樣撩人情懷的天氣,藍白故年的日子。
阿東的又一個微笑,給了我一個眼神,我才發現話語間那西北偏北的那個位置已經空了,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漸漸沒入漆黑的夜里,我腦海里冒出了一個詞,霧里看花。
飯盒已經涼了,我沒有編完故事的結局,也沒有告訴阿東我和她是怎樣散的,我想最真實的結局就是像今天一樣的,假作真時真亦假,似夢似幻。
晚些時候下了一場涼徹心扉的雨,氣象臺說回南天要結束了,也就是說這撩人的天氣將會在風中消散,帶著那些一閃而過的虛妄念頭飄向千里之外。
時雨凜然,塵埃落定。
晚修課間出去打水,雨下得一塌糊涂,聽著夜雨不禁又呆了。
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驀地回過頭來,她正拿著一個透明的水杯沖我笑。我不由得擦了擦眼睛。
“還有三分鐘上課。”她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聲音有點失真。
她說,“那你怕不怕遲到?”
我聳聳肩,“沒事啊,老師不會留意我的。”
她把酒窩笑得更深,“替我打個水好嘛?”
我看了一眼她的水杯,說“可以是可以”然后我給她指了前面,飲水機上面放了幾個打了水的水杯,其中一個和她的一模一樣。
我說,“我待會還要去個廁所,回來之后拿水杯,那邊有個和你的一模一樣的,拿錯了怎么辦?”
她笑著說,不會的,我有特殊的印記。
說著她把水杯遞給我。
我打量了一下,并沒有上面特殊記號啊。
她又笑了,忽然抬起手,貼著我的臉,特別近,靠近我的眼睛,鼻尖,嘴巴。
我一愣。
她笑著說,“聞到了吧?我水杯上也有我手上這個護手霜的味道,不信你聞一下,這樣就不會拿錯了。”
我還愣著。
“沒聞到?”她歪著腦袋瞧著我,“吶,再給你聞一下吧。”
她又抬起手,貼著我的臉,還是特別近,靠近我的眼睛,鼻尖,嘴巴。
我不懂女生的各種護手霜,但從今以后再不會忘記那個護手霜的味道了,尤其是在甜膩的空氣,時雨凜然的夜里。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那個晚上的記憶是否真實?我又是否受了這催情天氣的影響?
沒錯,絕對是瞎編。
說得最真實的東西往往不存在,而真實的東西卻偏偏常如廣告般狗血。
時雨漫兮盈我心。
完了吧,這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