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芬、亦德和美芬正坐在羊棚里的大床上閑聊。
亦德冷不丁地說:“塘村比不得寒山寺”。
蓉芬好笑,說:“兩者風牛馬不相及,硬扯到一起比什么?”
亦德說:“唐代張繼寫寒山寺'日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寒山寺再冷清,也有烏啼、鐘聲和跳動的漁火,而我們這兒呢?鴉雀無聲、冷靜透頂,人悶得要窒息了。”
蓉芬打趣說:“別忘了,我們這兒熱鬧著,有不斷的羊叫聲伴愁眠呢?!?p> 亦德說:“我是指外面,再這樣呆下去,特別是我,性格會挫變的。我剛來時的新鮮感已消失,好不容易和小麻子到一起了,前些天他被在蚌埠教書的父親接走,我一個玩伴都沒有,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
蓉芬說:“那有什么辦法,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萬惡的戰爭,害得我們失學,流離顛沛。在家的爸爸,不知道怎樣了?一想到那天,逼得我們硬和他分離的情景,我就難過得掉眼淚。但愿他能度過難關,太平無事!”
美芬說:“在家時,你們都上學去了,媽忙著做活,爸一見我悶得慌,就主動放下書本,陪我'挑棚棚'、在桌上玩'七彩游戲棒'和'抓沙包',讓我開心。我好想他!”
亦德說:“爸爸怕手生,每天必練的基本功是打他上班時用過的算盤。我心中還笑他不合時宜,做夢都想重新回到交易所上班。多么心酸、可憐!”
又說:“爸爸的水煙絲早已抽完,沒煙的日子如何過。雖然姨夫關照鄔先生要給他買的,只是打仗這么亂,店子都關門了,哪里有賣?‘’
……
這時,依琴正好去集市了,如果聽到孩子們的談論又會哭起來。
亦德百般無聊時,就去鄰村玩。一天突然聽到蘇州城里已太平,可以回城的消息后,欣喜若狂,馬上奔回家告訴母親。
依琴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對亦德說:“你馬上回去看看你爸,再安排一家人如何返城。”
于是,亦德再去鄰村,找同情況並認得回城路的比他大四歲的男孩結伴。
兩人帶了點干糧,即刻動身,連夜走了五十里地,累得精疲力盡,第二天早上趕到了蘇州城里。
兩人分手后,各自急急地回家察看。
日軍攻打蘇州時,飛機特別集中在火車站、平門橋附近狂轟濫炸。沿途有不少房屋倒塌,殘缺的建筑物上,留下了累累的燒痕和彈痕。
亦德到家后,見大門從中分開,家中已被搶。屋內破破落落,滿屋灰塵。大櫥、衣箱已被撬開,沒拿走的東西扔得滿地,一片狼藉。
最觸目驚心的是被踩壞的算盤,散落一地的算盤珠子和賬本。
這是吳心安從上海帶來的一梱包扎好的,原在交易所上班時用的帳簿。壞人為了查找里面是否藏有錢而拆散。
亦德心中大驚!爸爸去哪兒了?一片不祥之云掠過心頭。
他想:“爸爸要是被鄔先生接到防空洞,一定會帶著水煙筒去。即使沒了煙,也會指望鄔先生給他買煙。怎么會人與物分離呢?”
亦德頓時慌了神,心怦怦地快要跳出來,叫了聲:“天哪!不好了!”立即返身沖出門外。
他想去鄰居家問問,但避難的鄰居們都還沒有回來。
亦德見時宅后門鎖著,就急忙向前門奔去,他心存一絲希望:“時家有防空洞,鄔先生親口答應會給我爸送飯、安排吃住的。說不定現在爸爸還在防空洞里住著?!?p> 他心急慌忙,走過天妃宮小石橋時摔了一跤,差點骨折,揉了半天,才能站起來,顧不上一切,拐著腿前行。
開門進去,全無影蹤。
只見鄔先生一人剛剛從外面回來,亦德馬上喊起來:“鄔先生,我爸在哪兒?怎么我在家里見不到他,是不是在你們時家!”
鄔先生看到亦德很激動,對亦德說:“總算盼到你回來了!讓我跟你講情況,你好回去跟你媽講?!?p> 鄔先生一邊膽顫心驚地看著亦德,怕他揍他,一邊吞吞吐吐講心安如何不見了的過程。
他說:“我每天送飯到小王家巷,后來局勢更緊,我才接他到時家來,進防空洞,燒飯給他吃,可他耐不住性子,幾次要出外去找大娘娘(指依琴,是隨依琴的侄子稱呼)不止,我屢禁不絕……”
聽到這兒,亦德料到出事了。早上進城時,聽路人說,就在這兒,日本飛機連扔了三天炸彈。急得亦德忙說:“快說,我爸到底怎么了!”
鄔先生接著說:“有一天忽然失蹤了,我急得到處尋找無著。只聽到外面槍聲不斷,我也只能多次無奈返回。我是受老闆重托,且他是老闆的至親,我自然會更用心照顧。怎奈他性子倔強,不肯吃飯,非要不顧一切地找大娘娘,偷偷摸摸跑出去的……”
一德聽了直跺腳大哭。
他邊哭邊對鄔先生說:“你這樣不負責任,還要編話搪塞我!你說接他到家里防空洞了,是從防空洞走失的。那為什么水煙筒在我家呢?是不是你幾天沒送飯,我爸餓得慌,跑出去找我媽了?!?p> 鄔先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說:“我怎么會不送飯呢,不送飯呢……”
亦德轉而想:“爸爸已丟失,當務之急要找到人,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們還在鄉下,如果爸爸回家了,還要靠鄔先生照顧,還不能得罪他。”
就對鄔先生說:“麻煩你再留意我爸,如果我爸回來了,我們不在家,還得拜托你盡心照料!”
鄔先生說:“當然、當然”。
晚上,亦德睡在小床上,回憶著爸爸在家里的點點滴滴事情,滿眼全是爸爸的影子,又是哭了一場。
但哭死也追不回來了,因為走失已二、三個月,外面兵慌馬亂的,何處能尋到?
無奈兩天后只能回塘村向母親稟報,全家嚎啕大哭。依琴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恨自己命苦,當時傷寒病重,癱瘓在床,無能為力。
她說:“我從來寧愿犧牲自己,也不愿傷害他一根毫毛。誰知一走會這么久回不去,如果一家人在一起,不至于此。”
依琴經不起如此惡耗襲來,旋即昏了過去。
陸續有人家回城了,但依琴家沒能就走。當時局勢漸穩定,返城要向守城門的日軍躹躬,并要被搜身。特別是年輕的婦女們都害怕。再加上傳言城內一片慌亂,有的已被搶劫一空。雖然家中早已一貧如洗,但經不起再次被搶,所以在猶豫不定中拖延了一些時日,在塘村多住了好幾個月才回的城,總共在塘村住了半年。
臨走時,蓉芬一推開大門,只見熱情的房東老太太,正坐在小凳子上,收拾著一木盆的雞鴨魚肉。她燒了一桌子的好菜歡送他們走。
在艱難的日子里,房東老太太和依琴一家,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蓉芬當時不懂政治,后來回想到,這位老太太極可能是中共地下黨員。而她家羊棚上的閣樓是個聯絡點。
因為蓉芬有時看到,有不同的陌生人陸續從梯子上面上去,說什么下面聽不到,半天才下來,象在開會。平時,一般來的只有一、二個,可能是交通線上的聯絡員。
房東的兒子、兒媳,只說在外面工作,半年了從未見過面,可能是干革命的。老太孤身一人,住在羊棚上面,對外說是為了照看羊群。
當時全國全面抗戰,軍政民上下一條心。鄉下也有中共地下黨組織,只是老百姓不知道確切在哪里。塘村臨近太湖,而太湖周邊的地下黨抗日活動是很活躍的。
從塘村回蘇州是坐船從胥江里走的。去年(1937年)十一月中旬蘇州已經淪陷了。聽說皇軍守著城門,蓉芬和美芬很害怕,還用鍋底灰抹黑了臉,裝扮得很丑才成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