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上海戰(zhàn)火紛飛,住在陜西南路的許松年一家為保平安,也加入到了大逃難中。
許家老太堅決不肯逃到法租界,覺得避難的人太多,擁擠憋氣,生活條件不會好,執(zhí)意要回浙江南潯老家。
她的娘家在南潯富甲一方,開生絲行,貿(mào)易遍天下,各地的洋行都跟她家做生意。
她想娘家人脈廣,因為要向村民收生絲,對鄉(xiāng)下熟悉,逃到鄉(xiāng)下比留在遠東第一大都市,戰(zhàn)爭必爭之地的上海安全,再說她還有重要的事要回去辦。
僅幾天,上海的局勢風云突變,中日雙方開戰(zhàn)升級。火車只運輸軍需,已停民用;黃浦江被日本軍艦封鎖,水路不通;郵政也停了。
上海成了“孤島”,許老太急得慌不擇路,改主意想躲進租界避難,但因人滿為患,已租不到房子了。
戰(zhàn)爭在持續(xù),日軍飛機在不停地扔炸彈,槍炮聲此起彼伏,驚慌的人們生活在恐佈中。
人們紛紛從上海涌出,拼命往外逃。
因戰(zhàn)時汽油緊缺,停供民用,無法開汽車。許老太花重金雇了兩輛三輪車,帶了松年夫妻、三個小孩,直奔蘇州。準備到蘇州后,改乘船到南潯。
松年和陳鈺(寶鈺),已習慣事無巨細,一切都聽從許老太安排。
天生懦弱,好脾氣的陳鈺嫁到許家后,逆來順受、百依百順,和刁蠻、勢利、挑剔的婆婆到相安無事,和丈夫恩愛有加。
松年,大少爺習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雖然家里有多個傭人,但陳鈺還要親力親為,唯恐照顧不周,譬如,每天出門都是陳鈺給穿戴整齊。
松年見陳鈺不識字,就一筆一劃教她,使她最終脫離文盲,能看個報寫封信。
陳鈺自十六歲嫁到許家,今年24歲,已有三個男孩,大的七歲,老二四歲,小的兩歲。
逃難出門,拖大帶小,比估計的情況還要艱難得多。
小兒子幸兒,是早產(chǎn)兒,體弱。路途顛簸,加上吃得不舒服,鬧肚子,還不會說話的他,一路哭鬧。
途經(jīng)昆山時,得知昆山失守,已落入日宼之手,三輪車只好繞過城里,超遠路從荒郊野外走。
本以為安全了,豈知前方,隱約有一小隊背著刺刀長槍的日本巡邏兵正迎面走來。
前面的一位車夫發(fā)現(xiàn)后喊了聲:“大事不好”,慌忙蹬著三輪車往邊上空地拐去,后面一輛緊跟上,正好有片小樹林,人和車全躲到樹叢背后。車夫讓全車人下來,關照不要發(fā)出半點聲音,以免暴露目標。
大兒子,二兒子還聽話,只是小幸兒突然又啼哭起來,陳鈺忙把小被子蒙在他的頭上,用手捂住他的小嘴,幸兒劇烈掙扎。
許老太急得命令她:“趕快放手!會悶死的!且孩子更要急叫了。”
陳鈺說:“媽,怎么辦啊!”
“我來”,許老太轉(zhuǎn)手抱過幸兒,哄他說:“不哭了,等回進城給你買棒棒糖吃。是肚子疼嗎,好婆來給你揉。幸兒,心肝寶貝,好乖哦。”
幸兒還是哭,一切無濟于事。
說時遲,那時快,鬼子越走越近,離他們只有三、四十米遠了,都能看清臉。
大家嚇得魂飛魄散,想:“不知鬼子聽到幸兒哭聲沒有,這下死定了。”
出乎意外,一群鬼子走到前面岔路口,向左拐了,並沒徑直過來。
等鬼子走遠了,大家長長地舒了口氣,有九死一生的感覺。
車夫讓大家迅速上車,飛一樣地蹬著車逃離此地。
又走了不少路,天已黑了,想必蘇州城門已關,許老太只好帶著大家,在鄉(xiāng)村里借宿一晚。
晚上,聽房主說:“蘇州也人心慌慌,怕日本人破城,都往鄉(xiāng)下逃。”徐老太更加牽掛住在蘇州老宅里的另外三個兒子,不知他們的小家逃走沒有。因為戰(zhàn)爭,消息隔斷。
許老太后悔沒躲到上海租界,這個外逃的決策差點釀成大禍。今天遇到鬼子驚嚇的一幕,已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她突然對陳鈺說:“把幸兒給你媽留下吧,等太平了再把他接回。”
陳鈺疑是聽錯,驚訝地說:“你說什么?”
“我是說把幸兒給你媽留下吧!”
陳鈺楞了一下,“為什么?我大哥陳斗曾給我來信說,我媽早已在金墅接福庵出家了,出家人是不問世事的。再說我結婚至今已八年了,聽從你的話從未跟我媽有過半點來往。”
許老太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為了幸兒和全家的安全,必須這樣,逃難不一定會遇到什么事。幸兒太小,身弱易病,經(jīng)不起折騰,今天沒出大事是運氣。南潯至今還不知道被日本人占領了沒有,剛才跟村里人打聽到,因為打仗,蘇州到浙江沒直通水路了,都是水陸兼程,一路上過去要有多少關卡呀!唉,在上海時,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同樣不太平。”
陳鈺六神無主,她實在舍不離開幸兒,但又不好拂了婆婆的意思,再說在戰(zhàn)火中一路過去,確實很危險。又因為娘家因她禍起蕭墻,落得如此悲慘,自己沒臉去見母親。
他問松年該怎么辦,松年說:“照媽的決定做,這是無辦法的辦法。”
這時哭鬧了一天的幸兒,已經(jīng)累得睡著了。而陳鈺看著幸兒直流眼淚,松年勸她別哭了,夫妻倆左思右想,一晚失眠。
第二天一清早,兩輛三輪車繼續(xù)行路,進蘇州城后把他們拉到老宅。
敲開大門,出來個留守的男管家,見老東家和大房一家都回來了,忙迎進屋內(nèi)。
許老太一踏進門,就心急火燎地問管家:“那三房少爺家都逃哪兒了?還好嗎?”管家說:“早逃到太湖中西山島去了。據(jù)說那里是最安全,孤島四邊環(huán)繞水,沒橋通外邊,日本人部隊一時過不去。前一段時候,三位少爺結伴回來探望過一次,還拿點東西。具體地點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去過。聽少爺們說在那里生活雖艱苦些,但大小人等均安已慶幸。”
松年全家在自己的一宅院落里歇息,自搬上海住后,這兒一直空關著。
陳鈺不解地問松年:“為什么媽排除萬難也要去南潯?我們?nèi)乙餐愕艿芗乙粯樱ノ魃綅u避難不行嗎,這樣小幸兒就可以不離開我們呀!”
松年說:“你有所不知,當初我媽娘家分給她好大一筆財產(chǎn),她除了在蘇州買下現(xiàn)住的大宅外,剩下的巨款,一時取不盡,就留不少在當?shù)仞T莊里。現(xiàn)在到處戰(zhàn)火紛飛,我媽不放心,想這次回去趕緊取出來。她只告訴我一人,對外只推說思鄉(xiāng)想回。”
“哦,原來如此”,陳鈺明白了。
當下蘇州城,戰(zhàn)前的氣氛異常緊張,一清早全家坐三輪車進城時已看到有架日軍飛機在空中盤旋。
陳鈺一刻也不敢躭擱,要出門了,讓幸兒向好婆告別。
許老太抱過幸兒,仔細端詳,看了又看不肯放手,不禁動容哭起來,她也實在舍不得。
反過來,陳鈺倒勸婆婆放心,說只是暫時托人寄養(yǎng),戰(zhàn)亊很快會結束,回來時就可接回。
陳鈺抱著幸兒,和松年繼續(xù)坐那輛三輪車往金墅方向去。
路好遠,出了城,邊行邊問路,到中午時分找到了接福庵。
向村民打聽,說里面的尼姑們,除留下一個老的——主持程師太外,其余的都逃難去了。程師太不肯離開庵堂,她說無處去,她要守護她的“家”。
陳鈺走到庵堂大門前,看到一公一母、枝葉茂盛、交叉支撐的兩棵古銀杏樹,竟然淚崩。她聯(lián)想到,這兩棵樹多么像給子女遮風擋雨,恩愛的父母。
回想以前,家里不富裕,但很溫暖,自已被媽寵愛著。父母善良、慷慨、誠信。如今家中的兩棵大樹卻轟然倒下,拆家蕩產(chǎn),父母反目天各一方,都是由自己起因的。”她深深地自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