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蓉芬從小活潑可愛,性格像男孩,喜動不喜靜。她六歲時坐電車,不要大人扶,自己會跳上跳下。
她上過幼兒園,有印象的片斷:在露天,和小朋友們頭戴花環,穿著漂亮的花裙子,互相牽著小手,一隊一隊地由老師領著去校外表現團體操。
自從老屋被迫賣掉后,蓉芬家就搬出來租房住。
房東“杜杜媽媽”很喜歡她,一直把她帶進帶出。
附近有個基督教堂,很大,有天臺,兩幢房子間還有連通的天廊。
杜杜媽媽,有時做禮拜會帶她去,她人小,只記得禱告的情節。
杜杜媽媽的兒子在上海最繁華的霞飛路(南京路)上開了個大照相館。
因為蓉芬長得漂亮,杜杜媽媽沒跟蓉芬家里打招呼,就偷偷地領她去拍樣板照。她不愿意,又不好發作。
照相時,讓她擺出各種姿勢,使她不耐煩,所以拍好的半身照片里,園鼓鼓的臉上噘著小嘴,沒有笑,一副嗔怪的樣子。
她梳著齊眉的童花頭,穿著朱紅色鑲花邊的寬袖斜襟衣,微側著身子,手里拿了一朵黃菊花在聞。雖然沒有笑,卻比笑著還純真、可愛。
照片被放大到24寸,上了彩色,放在店子外面的櫥窗里。
作為酬謝,給了她一張8寸的同底板方形黑白照片。
說來心酸,這是她唯一的一張童年單獨照。后來長大了,家里窮,根本沒錢去照相。
蓉芬家在上海又搬過多次。她在唐家灣等地的小學讀過書。
因為機靈、反應快,還當過女足守門員,代表學校出去比賽過。
在子真去世后不久,瞎子太太也病亡了,按照傳統做法,淡雅搬出老宅,和長子心安一起生活。
家里的經濟陷入困境,共七口人:
淡雅、心安、依琴、高荷花和蓉芬、亦德、美芬三個小孩。
沒有錢,而生活要繼續。
這時,親戚們主動來幫助。富親戚牢記祖訓,對窮親戚不嫌棄、不勢利。
集體作出決定:
老二房,吳守義已去世,家里人口多,經濟實力下降,大家一致不要他們出錢。
有五戶,每戶每月出五元銀元(當時五元銀元可買一擔米,一擔米為一百斤),共二十五元銀元,由高親娘逐月挨家去收。
此五戶是老大房里的子琪,子瑜家的金蘭、金桂,三房的子珮和四房的仙紅。
依琴和高荷花,一家一家跟親戚要已不穿的小孩衣服。因為小孩長得快,包括大小孩的大衣都拿來了。
衣服都很高級、成色新,如樣式時髦的絲絨大衣、滾花邊的繡花綢緞衣服……有的還全新沒穿過。
所以蓉芬和她的弟妹,小時候穿得都很漂亮、整潔。
高荷花每月去親戚家拿錢時,常帶蓉芬去。
有次帶她去金桂和龔新和的家。
龔新和的父親原是上海惠豐銀行買辦,按英國人慣例,“買辦‘’職位是世襲制,所以他的“買辦”職位是繼承的。
龔新和的哥哥在美國留學,獲醫學博士學位后,回來開牙醫診所。
一條好大的弄堂,紅頭阿三(當時上海人對印度人的稱呼)看門。門內停著多輛汽車。
弄堂分兩段,前面是龔新和住的,臥房在右邊;后面是龔新和哥哥的住宅和他單獨開的診所,診所占半邊。
老人們不住在這兒,一條弄堂都是他們的,往里看不到人。
弄堂外是家屬開的字號,如布店等。
她們只進了小孩的起居室。有時親戚來了,就在這里接待。
陳設簡單、高檔,收拾得干干凈凈。
中間方臺子上放著銀制的果子盤,四周精致的盆子里也放滿各式水果和糖果糕點。
一只火爐,四面廣漆木架圍住,煙囪靠墻壁。
兩個雙開玻璃門的櫥柜很洋氣。跟有的普通人家一樣,櫥頂放著玩具“洋囡囡”。
龔新和皮膚稍黑,且較粗糙。穿著很正式。
他像接待成年人一樣,接待一個小女孩;很客氣,還問了幾句蓉芬家里的近況,一點架子都沒有;中間還讓女傭給蓉芬和高荷花上了一道點心,后來因為有人找,就急匆匆先走了。
桂娘娘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小名喜喜。這次見到的是喜喜的弟弟和妹妹,由一個叫龍鳳的女傭,專門精心帶著。小男孩在前面騎著童車,小女孩還小,由龍鳳抱著,跟進跟出。
桂娘娘是等到喜喜七八歲了,才開始要的后面的孩子。
很多年后,三娘娘心歡對蓉芬說過:“桂娘娘有錢,並不是養不起,不想年輕時生太多的小孩。秤金子給醫生,想的辦法。”
解放前夕,蓉芬在上海馬路邊無意碰到了穿著長毛裘皮大衣,精明的桂娘娘。久別重逢,站著說了一起別后的話。
不久,桂娘娘全家都去了美國,連龍鳳也帶去了。
子瑜的大兒慶元(小名多樂官),娶的妻子丹鳳眼,皮膚白嫩,眉毛彎彎的,跟吳家的女兒們一樣漂亮。
蓉芬曾隨大人們進過她的房間,黃色的全銅新式床上干干凈凈,蓉芬聽大人們議論:“怎么整潔得跟沒有人睡過似的”。
后來慶元早逝,他妻子一直守著寡。
蓉芬跟高荷花去了上海方久華大銀樓,找老闆娘金蘭拿月錢。
金蘭的小名叫“咪囡”,蓉芬叫她咪娘娘。金桂的小名叫“桂囡”,所以叫桂娘娘。還有一個過継給子玨的金菊,小名叫“毛囡”,就叫毛娘娘。
蓉芬說:“咪娘娘,芬芳姐姐怎么好久不來找我玩了,我好想她。”
金蘭笑了起來。說:“蓉芬小姐,你不知道現在兩家住得有多遠。”
金蘭用手指輕撫蓉芬的頭發,對高荷花說:“高親娘,待會你若有時間,就帶她去我家吧,讓兩個好姐妹玩一會。你是熟門熟路的。”
又說:“以后拿月錢時,多帶蓉芬到我家,芬芳也很想蓉芬呢。”
金蘭叫人買來蟹粉小籠包當點心。
又關心地問起心安等家里人情況。
蓉芬后來回憶往事時說:“咪娘娘鵝蛋臉,長得實在好看”,“為人熱情、大方、真誠。”
蓉芬長大后,因有事要找咪娘娘,去過店里多次。
這是上海最大的銀樓,在南京東路。琳瑯滿目且貨真價實的金銀首飾,樣式新穎,令人愛不釋手。
可是蓉芬家里的人,從來不去那里買過一件,因為咪娘娘一定會送給你,決不肯收錢。
蓉芬結婚時的首飾都是寧可到不知名的店里去買的。
高荷花念著子玨,隔段時間就去居士林看她。
有一次,高荷花、淡雅,帶著蓉芬一起去。蓉芬見子玨穿著居士服,奇怪地問道:“小娘娘婆婆,你怎么穿著這樣的衣服。”又說:“小娘娘婆婆,跟我們一起回家吧,我還想聽你講好多好聽的故事呢。”大人們不由得說不出話來。
吳心安一家靠親威的資助,時間達四五年。每月從未間斷過,直到心安一家去蘇州定居,主動提出不用再資助了,才停止下來。
去誰家拿錢,誰家都是客客氣氣,從來沒有以施舍者自居,也沒有看不起心安一家。
相反,熱情招待高荷花和蓉芬,待為上賓。
蓉芬小時候,一直跟著高荷花。高荷花把她當親孫女,出門常帶著她,所以她各家都去了無數次,直到上小學。
蓉芬從小見過一些排場和繁華,但因為太小,印象都模糊了,至今留下的記憶,僅是這些。
蓉芬對富貴見多了,但她不貪圖富貴和愛慕虛榮,雖家貧,卻清高。
她當時受封建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影響,認定只有好好讀書,靠努力奮斗,才能改變自己和家庭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