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太平天國的天京陷落前夕，長江和青弋江交匯處的重要商埠——蕪湖城：

　　殘陽如血，已近黃昏。

　　遠(yuǎn)處隆隆炮聲、戰(zhàn)鼓聲和喊殺聲越來越近。太平天國軍和曾國藩帶領(lǐng)的湘軍正在打仗，安徽的這座古城一片火海。

　　破城在即，城里一片慌亂，人們紛紛逃離。

　　徽商高家，宅邸的后門是河埠，直通長江，平日黃山毛峰等貨物都由此往來。

　　其他有錢人家，有的都雇船早早逃走。他家有條客貨兩用的大船，以為出走方便，另外還有些商務(wù)羈絆，就晚走了些時候。

　　在主人們忙于指點(diǎn)仆人往船上搬大小箱子和細(xì)軟物品時，危險發(fā)生了：難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只救命船，拼命地往上跳——船身猛地一沉，劇烈搖晃起來。船上的人驚恐萬狀，尖叫聲中夾雜著木箱撞擊的哐啷聲。

　　船工水生抄起竹篙橫掃，試圖逼退扒船者，而生死關(guān)頭，溺水者的手抓住船沿又滑落，手指扣進(jìn)攀爬的船扳發(fā)出吱嘎聲。

　　水生等人慌了手腳，再不開船船會沉，急忙請示主人。

　　炮火聲已逼近街口，值錢的財物來不及搬上船，高老爺心急如焚，沖水生吼：“開船！再等全得死！”

　　高老爺把纏金絲的楠木箱踫倒了，箱蓋摔開，箱中霽藍(lán)釉梅瓶碎裂，濺出的雪芽茶香混著硝煙刺入鼻腔。

　　在一片慌亂中，主人家竟然把四歲的小女孩遺忘在岸上。

　　她叫羅梅，父母雙亡，住在外婆家。

　　她穿著無領(lǐng)寬袖鑲邊對襟衣和寬腿褲子，面料都是青白二色菱格紋羅，在人群中并不顯眼。

　　她已嚇呆，倦縮著不哭也不做聲，雙手緊揪自己的衣角，像風(fēng)中的小樹葉瑟瑟發(fā)抖。

　　船一離岸，她的舅媽眼尖，發(fā)現(xiàn)她還在岸上，急得跳腳，驚呼：“水生，快停船！快停船！不得了了，小梅沒上船呀！”

　　水生難過地說：“少奶奶，不行啊，危急得沒法停船救小梅了。”

　　羅梅的舅媽急中生智，迅速趴下躺到甲板上，左手抓緊船舷，讓仆人一邊一個，從后面牢牢跪壓住她的雙腿，她將半個身子探出船外，右臂奮力一勾，終于攥住了羅梅的褲腿。

　　抓牢后，用盡全身力氣把她從岸上拽到河里，又從水中拖到船邊。

　　眾人把渾身濕漉漉的羅梅拉上船，讓她倒趴在凳子上，手忙腳亂地給她拍背、壓肚子，讓她吐出嗆入的臟水。

　　她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了聲。因為停留在水中時間不長，并無大礙。

　　羅梅的舅媽累得跌坐在甲板上喘息。

　　外婆趕緊領(lǐng)羅梅進(jìn)了內(nèi)艙，在木盆內(nèi)倒熱水給她洗了澡，然后打開一只專放小梅衣物的樟木箱，取出一套紅色衣褲給換上。

　　心有余悸的外婆，不停地念叨：“太嚇人了！太嚇人了……”

　　她用顫抖的手摩挲羅梅濕發(fā)，啜泣著問羅梅：“你怎么不跟緊大人呢?”

　　羅梅說：“阿嬤，我找不到你……那些人一直跑，我不敢動……”

　　外婆說：“菩薩保佑，最終小寶貝沒丟，不然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父母。真要丟了，我的余生怎么能心安度過，我肯定活不成了。”

　　外婆讓仆人，用船上的小茶爐給羅梅熬了一碗生姜紅糖水，讓她喝了散散風(fēng)寒。又讓她睡了一會兒，壓壓驚。

　　等羅梅醒來走出船艙，高老爺、外婆、舅父母和表兄，全家人圍了過來。

　　想到苦心經(jīng)營好的家園被毀，背井離鄉(xiāng)、前途未卜，高家人痛哭起來。

　　江水鳴咽，整條船上人都共鳴哭泣。

　　隨著船的行進(jìn)，依稀可見岸邊一座座黛瓦粉壁，帶著馬頭墻和磚雕的徽宅依次向后方退去。

　　他們離安徽越來越遠(yuǎn)。

　　船在炮火與夜幕的交織中，如離弦之箭劈開江水。

　　天已黑，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和坐著強(qiáng)行跳上船的十六人。他們的親人，有的在逃難中失散，生死未卜。能活下來的人，多半彼此再也找不到，只能天各一方。

　　難民們最懼怕破城后的屠城之禍，會使親人們慘遭殺害，他們跪求上蒼保佑。

　　在逃命途中受了傷，還忍著劇痛疲于奔命的難民們，終于可以躺在船板上休息，但傷痛使他們痛苦地呻吟著。

　　高老爺提高嗓門，讓全船人安靜片刻。

　　他說：“凡上船者，須守我高家規(guī)矩！要一切聽從我的指揮，誰也不能預(yù)料，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如有，大家要團(tuán)結(jié)一致，齊心協(xié)力，化險為夷。另外，彼此要和睦相處，要照顧好傷員。”

　　最后說：“我是善良之輩，雖然力量綿薄，理當(dāng)盡力而為。我的船上還剩些自備糧食，雖然不多，但夠船途幾日眾人的粥。我今決定，在船上支起一口大鍋，讓家仆為大家一日三餐熬粥布施，以度過饑荒之日。”

　　難民們給高老爺磕頭，喊著“謝高菩薩”！高老爺連忙扶起，忙不迭說：“千萬不可這樣。”

　　高老爺說:“大家驚心動魄地奔跑了一天，很累了，早點(diǎn)睡吧。”說完自己掀起門簾進(jìn)了船艙。

　　現(xiàn)在是盛夏的夜晚，河面上有習(xí)習(xí)涼風(fēng)吹來，不覺得熱。

　　只是一船的人各懷心思，憂心忡忡地如何睡得著。

　　高家主人睡在內(nèi)艙。高老爺望著船艙外黢黑的河道，緊攥袖中匕首——他心知，真正的危機(jī)或許還未開始。

　　警覺的他發(fā)現(xiàn)一個疤面男子，從水中攀船舷跳上時，暴露了袖藏短刀。

　　他惟恐難民中混有壞人，中途聯(lián)手作案殺人越貨怎么辦！

　　高老爺在床上反復(fù)輾轉(zhuǎn)，徹夜未眠，作了各種設(shè)想和解決辦法。

　　他早已安排他的四個仆人在船艙外面輪流值班，如有異常，即刻稟報。

　　想到對方賊人都有武器，高家如何抵擋得過，他想萬一到這步，他會指揮全船難民奮力抵抗。

　　好在，后來沒有這一步，可能疤面男覺得船主已有戒備，不好作案，或者他就不是壞人，藏刀只是為了自衛(wèi)，防患未然而已。

　　木船一路開了好幾天，駛過長江后又轉(zhuǎn)經(jīng)曲折的大運(yùn)河水網(wǎng)，繞過焦山險灘、經(jīng)瓜州渡，平安地到達(dá)蘇州城外。

　　閶門外商船如織，槳聲燈影中恍如隔世。

　　全船人看到了希望，感恩和祝福高老爺，表示高老爺?shù)亩髑橛朗啦煌?p>　　另外，難友間也依依作別。

　　同在安徽，距離幾百里遠(yuǎn)的歙縣。

　　吳祖，一個成功的商人，為避戰(zhàn)亂，雇船帶著四個兒子和他們的家眷、一船家當(dāng)、還有仆人們，共二三十人，順新安江而下，過富春江入錢塘，轉(zhuǎn)經(jīng)蘇杭大運(yùn)河等水路，逃到上海定居。

　　他逃得從容，上海已買好了宅子。隨船帶出了所能帶走的一切，包括原放在安徽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畫像軸和做官出巡用的“肅靜”、“回避”等四塊行牌。

　　這是赴外地做官后不久就去世的，一位近代先人的遺物。當(dāng)時仆人其他什么也沒帶回來，只把它們扛回來了。以后這四塊木質(zhì)朱漆金字行牌就一直敬立在吳家大門的墻門間里，以示榮耀和紀(jì)念。

　　和吳家不同，羅梅的外公選擇在蘇州定居，兩家素不相識。

　　從安徽逃出來的人很多，大多流落到江南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