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鷲迎著風在高空掠過,天空昏黃得像是世界末日。
從空中俯瞰大地,密密麻麻的灰潮正從四面八方涌向山谷中的灰白色城池。
一群小型惡鬼用利爪扒著城墻向上攀爬著,下顎長得極大,露出一口尖牙,咿咿呀呀地嘶吼著。成千上萬的低吼匯聚,漫山遍野聽得人寒毛直立。
它們只有人類幼童大小,腦袋卻很大,佝僂著背蜷成一團,灰色的皮膚上沾滿了泥土,瞪著血紅的雙眼,朝城頭快速接近。
“預備!”城墻上的士兵站成兩排,前排持盾后排持槍,銀白的盔甲已經(jīng)不在嶄新,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或深或淺的劃痕。
看著不斷接近的惡鬼,他們不由握緊手中的武器。連日的防守已經(jīng)耗盡了城中的石塊和火油,戰(zhàn)斗被拉入面對面的貼身肉搏已經(jīng)兩天了。幾乎所有人身上都已經(jīng)負了傷。
第一批惡鬼爬上城頭的瞬間,前排的盾兵高喊一聲便頂了上去。將身子縮在盾牌后面的同時,把手中的短劍從盾牌邊緣的凹槽中向前刺去。
惡鬼揮舞著利爪在鋼盾上留下深深的印記,隨后被第二排士兵從盾牌間隙中穿出的長槍刺中,尖嘯著從城頭落了下去。
“狐型惡鬼正在施法!”高處的偵察兵扯著嗓子喊道。
“法師隊準備!”指揮官舉起手,身后木架上的一排黑袍法師頓時開始輕聲吟唱。
城下的灰潮中光芒一閃,數(shù)枚巨石般的火球呼嘯著朝城頭飛來。
法師們分別朝三個方向抬起手,魔力的光輝縈繞在指尖。城墻前頓時出現(xiàn)幾團淺淺的金色光暈,在空中泛著點點波紋。
火球撞在那片光暈上炸裂開來,消散在風中,金色的魔法盾也隨之消失。片刻后,五顏六色的法術朝著火球來處砸去。
正在口中凝聚火球的巨大狐型惡鬼,連帶著幾十只小型惡鬼一并被裹挾其中,在一片爆炸中化作塵土。
喊殺聲夾雜著哀嚎此起彼伏,山谷中彌漫著血腥的氣息。
數(shù)道黑影忽然竄上半空,穩(wěn)穩(wěn)落在城頭,為首的一只抬手便掀翻了兩名士兵。
——人形惡鬼。
足有兩人高的它們在城頭張開狹長的尖嘴,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離得最近的士兵聞著那腥臭的風,一咬牙便頂著盾一個沖鋒上去。人形惡鬼強壯的手臂只一個瞬間便貫穿了盾牌,也貫穿了他的身體。
士兵噴出一口血,呲著牙拼盡最后的力氣揮劍砍在人性惡鬼的脖子上。但他胸前的肌肉已經(jīng)斷了,劍刃只是微微切入了那令人作嘔的滑膩皮膚中,難以致命。人型惡鬼一揮手,將他從城頭甩了出去。士兵的尸體落地后瞬間被淹沒在城下灰色的潮水中。
緊接著三名士兵便一齊沖了上去,借著犧牲士兵創(chuàng)造的空當連削帶砍,放倒了第一只人形惡鬼。但其余的人形惡鬼已經(jīng)成群撲來……城墻這邊頓時被撕開一道口子,小型惡鬼像看到秋收稻田的蝗蟲一樣涌了上來。
人形惡鬼一路揮殺,朝著城頭西北側的高臺沖去。
“它們的目標是烽火!”
西北邊的高臺上,圓木堆成的烽火正熊熊燃燒。濃煙升起,十里之外都清晰可見。只要這煙仍在,城就還沒破,援軍就不會放棄趕來。
人形惡鬼和小型惡鬼在城頭站穩(wěn)了腳跟,朝這邊不斷發(fā)起沖擊。士兵們本就疲于應付爬上來的小型惡鬼,被側翼這么一夾,頓時節(jié)節(jié)敗退。惡鬼漆黑的血液和鮮紅的人血混在一起,讓城頭地面變得粘稠起來。
“轟”的一聲巨響,混亂中有什么法術命中了城墻,城頭瞬間塌下去一截。小型惡鬼和士兵一齊墜落,盡都摔入城下的惡鬼群之中。
城墻被炸開了一道缺口。
一只高大的人形惡鬼跳過缺口,將一名士兵撕成兩截,一個沖刺跳上了烽火臺。它揮動著強健的雙臂,不顧火焰的灼燒,將烽火架生生拍散。燃燒的滾木從城頭墜落,黑煙頓時沒了后續(xù)。
愛恩謝爾德的烽火熄滅了。
人形惡鬼在烽火臺上仰天長嘯,像是一匹人立于其上的巨狼。所有的士兵都在那一刻仰頭,望著他們熄滅的希望之火,一時竟忘記了反抗。
長嘯的惡鬼剛剛收回身子,眼前便看到一枚烏黑锃亮的巨大魔石。魔石沒有發(fā)出光芒,而是直直撞在了它的臉上。一陣氣浪帶著拍散篝火的人形惡鬼旋轉著飛了出去,它的身子在空中扭曲成一灘爛泥。
“吵死了。”一人手持魔杖落到烽火臺上,微卷的褐色長發(fā),隨著漆黑的披風在風中一道搖曳著。她昂首俏立于城頭,說不出的英姿勃發(fā)。
“大賢者!”士兵們頓時為之一振。
一群身著五顏六色裝備的人從這段城墻兩側的城樓里涌了出來,他們手持各式各樣的武器,頂住了士兵損失留下的缺口。
“嘲諷住那只精英惡鬼!”
“側邊,注意城墻!”
“把它們拉一塊兒,輸出,輸出!注意控制誤傷!”
冒險者們到了。
盾衛(wèi)們頂替士兵扛住了從城墻爬上來的小型惡鬼;戰(zhàn)士與劍客們沖入已經(jīng)上來的小型惡鬼群中瘋狂揮砍;法師們則對著城下盡情傾瀉范圍法術;登上城樓頂端的獵人們精準地狙擊著強悍的人形惡鬼……
大賢者伊斯卡爾看著塌陷半截的城墻以及亂作一團的城頭,將法杖插在原地,輕念著咒語抬起雙手。包圍住愛恩謝爾德的山谷顫動起來,無數(shù)碎石從山頭滾滾滑落。
城外忽然隆起兩座小山,方方正正。小山丘隆起的太快,不知多少惡鬼被頂?shù)礁呖眨こ梢粸┤忉u。
伊斯卡爾睜開雙眼,瞳孔泛著明亮的光芒。她雙手一合,兩座山丘直向城墻滑來。它們擦著城墻滑過,仿佛提前計算過一般嚴絲合縫,合二為一。
扒在城墻上的上千惡鬼,連著地上那些可憐同胞一起,被夾成了肉餅。
氣浪掀亂了伊斯卡爾的長發(fā),被長靴裹住的纖長雙腿在裙擺間若隱若現(xiàn)。
只見她雙手輕輕一壓,合成一座大山的土丘頓時矮被壓成了與城墻同高的土墻。接著右手輕輕一掃,土墻頂上被削出一道兩米寬一米深的過道。不過彈指之間,伊斯卡爾竟在破口的城墻外用山頭豎起了又一道城墻!
隨后,伊斯卡爾左手一個彈指,原本烽火臺所在的磚石地面上凹出一個大坑來。她右手呈爪對著城頭一抓,地上的黑色血液紛紛飄起,匯入身旁的坑中。
一個響指過后,坑中火光大作。
惡鬼的血液也可以燃燒,黑色的狼煙再度升起。
“鞏固防御!愛恩謝爾德還沒有陷落!”伊斯卡爾用法杖敲了敲地面,朗聲喊道。
士兵和冒險者們紛紛舉起武器,高聲響應她。
士兵們抓住伊斯卡爾給他們拉扯出的空間,重整陣型的同時,紛紛給自己補上基礎的強化魔法。
“Chan Poker Chree(鐵壁)——!”
“Shiu Shiu Shiu Shiu(利刃)——!”
“鼓起勇氣——!”
物資更為寬裕的冒險者們,則趁機喝起了恢復體力與魔力的珍貴藥水。
然而他們甚至來不及做最簡單的傷口處理,惡鬼便已經(jīng)扒著新落成的土墻爬了上來。
沒有口號,沒有命令——下達命令的指揮官已經(jīng)戰(zhàn)死——所有人毫不猶豫地頂進了大賢者制造的土墻上。
“氣貫山河——!”
地面泛起紫色的微光,幾位冒險者法師舉起法杖,合力在新的城頭列下了一道自創(chuàng)的法陣。陣中的士兵們只覺得體內(nèi)仿佛涌出無窮無盡的氣力,前排的盾衛(wèi)更是一盾將爬上來的第一批惡鬼直接從城頭拍飛出去。
看著戰(zhàn)士們浴血奮戰(zhàn),大賢者伊斯卡爾卻拖著法杖,悄悄從高臺上走了下來。離開城墻時她腿一軟,險些跌倒。一人從樓梯下一個箭步上來扶住她,正是大賢者的助手——佩潔。
“您消耗太大了,老師。”佩潔說。
伊斯卡爾攏了攏耳畔輕柔的發(fā)絲,沒有說什么,任由佩潔攙扶著下了城墻。
“另外三面城墻情況如何?”伊斯卡爾問。
“暫時還守得住,但是……”佩潔略一遲疑。“傷亡越來越大,再這么下去,怕是撐不了幾天。如果五席沒能及時突破惡鬼的伏擊……”
“嘉兒那邊有消息嗎?”
佩潔搖了搖頭:“似乎被什么事拖住了。”
伊斯卡爾卻點了點頭,忽然笑道:“看來馬失禮還活著,不然嘉兒早就過來了。”
她望著昏黃的天際,欣慰道:“活著就好。幸好還活著,至少城破的時候嘉兒不會在這……不過女神的加護,怎么就回到光明之石了呢?”
正疑惑著,她忽然感覺扶著自己的那雙手忽然握緊了。
佩潔低著頭說:“女神的加護已經(jīng)回歸,那馬失禮就算活著,也已經(jīng)不再是勇者了。”
伊斯卡爾沒有否認。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指定一位新的勇者?您不是已經(jīng)找到指定勇者的方法了嗎?如果有勇者在的話,守住愛恩謝爾德也不是沒機會啊!”
佩潔越說越激動。
“難道您還想等馬失禮回來指定他嗎?勇者之位非他不可嗎?倘大一座城,難道就真的沒有能勝任勇者的人嗎?”
伊斯卡爾看著佩潔,看著她明亮的眼睛下淺淺的黑眼圈,看著她原本柔順靚麗,卻因為沒時間打理而亂得像是一支掃帚的黑發(fā)。她輕輕捋了捋佩潔的長發(fā),笑著說:“傻瓜,哪有什么指定勇者的方法呀。別聽嘉兒那丫頭亂說。”
佩潔瞪大了眼睛,整個人愣在那里。
“我也只是有些想法而已。可是除了馬失禮這個異類,以往歷代勇者都是近四十年才出一位,哪有能那么方便就欽定勇者的?”
“那、那愛恩謝爾德……”佩潔顫著聲說。
伊斯卡爾輕輕搖了搖頭,說:“盡力而為吧。”
佩潔抓緊伊斯卡爾的手,說:“城破的時候,至少……至少您應該殺出去。您一個人的話……”
伊斯卡爾搖了搖她的手,回望著殺聲震天的城頭,說:“士兵們還在用命為我們拖時間。身為大賢者,怎么有臉一個人走?何況城里還有一萬多民夫。”
“可是……”
“沒有可是。”伊斯卡爾看著佩潔的眼睛。“倒是你,我有任務給你。去開放武器庫,盡量武裝平民。城破之時,帶著剩下的人從西北面突圍。我來給你們斷后,運氣好的話,能和克勞或者子野的援軍匯合……”
佩潔知道她是在交代后事,一時紅了眼睛。
伊斯卡爾摸摸佩潔的頭,溫柔地笑著:“放心,我也沒打算去送死。我答應你,你帶隊突圍之后,我也會盡量保全性命。”
“都是馬失禮!”佩潔哽咽著說。“要不是他折在初始山……”
“不是他的錯,是我的失策。”伊斯卡爾嘆道。“派他去初始山是我的主意,連造四城打造新東部防線的方案我也同意了,從愛恩謝爾德抽調大部分駐軍過去我也沒反對。我以為有勇者鎮(zhèn)守這堡壘城,兩萬士兵也就夠了……說到底,是我太依賴勇者,太依賴馬失禮了。”
“可是……”
伊斯卡爾打斷了佩潔。
“別說這些了,時間緊迫,快去吧。”
佩潔知道這位大賢者決定的事從來不會為任何人更改,強忍著淚水,將什么東西塞給她后,轉身離開了。
伊斯卡爾攤開手一看,是一只精致的琉璃瓶。她不禁莞爾,被稱為史上最強大賢者,被冒險者們戲稱為“巨賢者”的她,體內(nèi)的魔力容量幾乎不輸女神加護下的馬失禮。但在這種時候,卻不得不依賴起這小小一瓶魔力藥水。
她拇指一挑彈出木塞,將藥水一口灌下,感受著體內(nèi)魔力微不足道的恢復速度。忽然,她張開手掌,口中輕念著。一團明亮的魔力在大賢者的掌中凝結。世上任何一位法師見了這一手都會慚愧不已,即便是馬失禮也是一樣。
明亮的魔力逐漸成型,化作一只發(fā)著微光的白鴿。伊斯卡爾將白鴿托到眼前,輕聲說了句什么,隨后一揮手,光芒匯成的白鴿展翅而去,化作這昏黃蒼穹下唯一的光芒。
“去找他吧。”史上最偉大的大賢者輕聲道。“把這份希望傳承下去……”
想著那個從山賊手里花二十個銅幣買來的懶散雜役,伊斯卡爾不禁喃喃道:“想退休呀?門兒都沒有。”
說著,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那是任何人都會為之目眩的動人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