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復一年,春去春又歸,唯一不變的,是北方春天的風沙——漫天席卷而來,白日掌燈。
風沙中,五個灰頭土臉的人正在急匆匆的趕路。
這些人正是安祿山、李秀一行。
那一日,思順文貞和安孝節、董七對他大禮參拜,算是真正的認他為主。
收服幾個高手在身邊最為手下,怎么看也是挺威風的事情。
只是,安祿山的心中,志不在此,從他第一次經歷被當做肉羊冒領功勞以來,他對于這個世界就充滿了失望。
也許,在旁人看來,苦哈哈的守著邊關冷清的度日,抓幾個異族平民作為‘肉羊’得點功勞再正常不過。處在社會的底層,就要有被人宰割的覺悟。
這讓他又一次想到了被張仁愿殺掉的父親,從容的、秩序井然的排著隊等著殺頭。
但并不意味著他就心甘情愿,只是已經習慣了任人宰割,也就沒有了反抗的意識。
所以,他對這個世界失望,不能只停留在腹誹一下的程度,他需要做點什么。
至少,他要讓人們在潛意識中,有一種生而平等的想法。
這,需要從身邊人做起,然后再影響其他的人,這將是一個漫長而又艱巨的任務——得先把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奴性清除掉。
所以,他對于董七、思順文貞和安孝節的跪拜很不爽。
而他們三人對于安祿山的態度同樣的有點詫異,所謂禮多人不怪,他們想不通的是為什么他們對他跪拜卻惹怒了他?
所以,當安祿山再次的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們三人之后,他們雖然不是很適應,但是還是接受了。
然后,在之后的相處中,并且慢慢的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對于為什么選擇去營州而不是南下,安祿山的解釋是:他想要去找找慕容宏圖的麻煩。
安祿山對于因他而死的那些人都心存愧疚。
自己的家人暫且不說,畢竟,血濃于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有什么可說的,野辭和他關系并不是很大,但是還是在最危急的關頭選擇了相信他,以死來保護自己的家人。
安祿山自然知道,作為奚人部落的死間,野辭的死自然是迫于慕容宏圖的淫威才不得已而為之。雖然,他也知道,這不能只怪慕容宏圖。
每當他想起來這件事的時候,就會心生不安,所以,他必須要做點什么。
經過七八天的長途跋涉,五人終于到達了范陽。
因為沙塵暴的緣故,午時剛過,范陽的街頭已經很少有人,甚至連守城門的軍士都不見蹤影。
安祿山一行進城之后,找了一家不是很大,但還算干凈的客棧住了下來。當問過飯錢和住宿費之后,安祿山很是意外,五人的住宿費加上還算豐盛的飯菜,總共不到三兩銀子。
安祿山知道這里的物價之后,忽然感覺腰硬了很多,當初毗伽賞賜給他的五百兩銀子,在草原上和大唐的游商買東西值不了多少。來了這里之后才知道,這些錢在這里已經算一筆不小的財富。
安祿山忽然生出了一種小狗沒見過大骨頭的感覺。
吃好之后,五人早早安歇,幾天的餐風露宿讓他們很少疲憊。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陽光明媚,這是一天當中難得的好天氣,過了巳時之后便會起風,而且這樣的天氣會持續月余光景。
洗漱完畢之后,安祿山將幾人留在客棧,自己只身一人來到了范陽節度使府邸,他想要碰碰運氣,見見張守珪。
雖然他知道,自己不一定能見到,這時候的節度使,那是真正的分疆裂土的大吏,掌管一方軍政大權,那不是他這樣的小百姓想見就能見到的。
果然,還沒有走到府門口,門口的守衛已經出聲呵斥:
“這里不準隨意停留,趕快離開!”
安祿山皺皺眉頭,上去一抱拳說道:
“勞煩這位軍爺給大帥通稟一下,就說突厥人安祿山求見大帥,有機密事相告!”
那軍士上下打量了安祿山一番,冷冷的呵斥到:
“放肆!大帥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
對此,安祿山并不意外,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就是這個道理。
他陪著笑臉說道:“這位軍爺請了,小民確實有軍國大事需要面見大帥,此事耽誤不得,萬一誤了事,小的和軍爺一樣擔待不起,所以還請軍爺辛苦一下,至于大帥見不見,還是請大帥自己定奪,您看如何?”
那位護衛見安祿山話里軟中帶硬,似乎確實有什么大事兒,他一下也拿不定主意,想了一下,他看著安祿山說道:
“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大帥見不見你!”
安祿山聞言忙不迭的拱手:
“那就多謝軍爺了!”
守衛沒有理會安祿山,轉身進了節度使府邸。
不大一會兒,他從里邊急匆匆的出來,對著等待的安祿山說道:
“在這等著,大帥忙完了就會見你!”
安祿山又是一番道謝,之后趁著空閑打量了一下節度使府。
只見那門樓白墻朱瓦,門樓上方飛檐拱壁,青色的磚都是磨磚對縫,上面雕滿了各式圖案。
門樓正中間掛著一方巨大的整塊板材做成的匾,上面用陽文刻出五個龍飛鳳舞的鎏金大字:范陽節度使。
再細看,落款竟然是武曌——武則天的手書。
安祿山不由細看了一下,這五個字中,柔美中帶著一種飛揚跋扈的氣勢,不愧是帝王手書。
大門口的臺階差不多有半人多高,一共三階,最上面一層正對滴水檐的地方被雨水沖出整齊的一排小坑,看著很有意境。
大門也是朱紅色,上面訂著四十九顆大銅釘。
門檻有半尺高,體現出一種高不可攀的尊貴。
再看大門的左邊,一溜青石條鑿成的下馬石,已經磨的溜光水滑。
下馬石的前面,兩排拴馬樁,同樣的青石鑿成。
拴馬樁上已經拴了十幾匹身材高大的名貴駿馬,顯然,里邊有來頭不小的客人。
果然,富麗堂皇,權勢滔天。
站在富麗堂皇的節度使府邸門前,安祿山忽然想到了杜甫的那句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去年冬天漠南的雪災,雖然目前為止還不至于餓殍遍野,但牧民們將一冬的存糧吃完之后,那將是一副人家慘劇的開端。
雖然,前世他的記憶中,史書上多有折骨為薪,易子而食的事,但畢竟是傳說,并沒有真正的見識。
穿越到了現在,他終于知道,這事并不稀奇。
但他并不想因此而對這個世界失望,他還是想盡力的去改變。
但是,當他看到這個富麗堂皇的府邸的時候,他忽然有點小小的失望。
或許,社會的本質就是掠奪,最終的結果,就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
然而,不公隨處可見,憑自己能改變多少?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想要改變這種不公,前提是必須擁有強大的能量,以個人之力,想要對抗這個社會無異于螳臂當車。
這就是他來見張守珪的真正原因——尋找一點出頭的機會,畢竟,自己擁有的權利越大,對世界的作用也更大。
苦等了小半個時辰,安祿山終于等到了張守珪的召見。
穿過照壁,安祿山看到,幽深的節度府,氣度森嚴,兩排執戈衛士分立兩排。
仆人帶著安祿山從衛士中間經過一段長長的青磚鋪就的小徑,進入了張守珪的書房之中。
仆人進去稟報一聲之后,安祿山被帶了進去。
說是書房,卻并沒有多少書,倒是兩邊樹立兩排兵器架,上面十八般兵刃齊全。
書房的正西面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木案,后面坐著一個略顯瘦小、滿頭白發,但精神矍鑠的老者。
顯然,這就是張守珪。
安祿山急忙雙手抱拳,高聲說道:
“突厥人安祿山見過大帥!”
此時的張守珪正坐著木案后面,聚精會神的批閱著公文,聽到安祿山進來,頭也沒抬,出聲問道:
“你要見本帥所謂何事?”
安祿山小心的回道:
“小的想在大帥這里謀份差事!”
張守珪聞言,猛然抬頭,面露怒色,上下打量了安祿山一番,隨后,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對于張守珪的反應,安祿山早已預料到了,他一個小小的庶民,還是外族番人,貿然求見高高在上的節度使,本來就不夠資格。
但他為了見到張守珪,謊稱有軍國大事,張守珪這才答應見他,誰想到,他見到張守珪只不過想求個差事,張守珪心中的憤怒可想而知。
不過,礙于身份,他不好當時發火,畢竟,與這樣一個小人物發火有失身份。
所以他才面露怒色,但見到安祿山的樣子之后,他總覺在哪里見過,才露出疑惑的表情。
安祿山看到張守珪的表情之后,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他知道張守珪認出他了。
他心一橫,抬起頭直視著張守珪的眼睛,鎮定的說道:
“大帥已經認出小的了?”
張守珪抬手指著安祿山說道:“你是……?”
“不錯,小的就是軋犖山!”
張守珪神情暴怒,一拍木案,大喝一聲:
“你好大的膽子,來人!與我拿下!”
登時,外面沖進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將安祿山雙臂一剪,別在背后,按到在大堂之下。
安祿山一聲不吭。
張守珪又是吩咐一聲:
“推出去砍了,傳首長安!”
安祿山這才抬頭望向張守珪問道:
“大帥鎮守一方,正需要招賢納才,難道就這樣屈殺壯士嗎?如果這樣,以后誰還敢投靠大帥?”
張守珪冷笑一聲:
“就憑你這樣膽大妄為、不顧法紀的所謂壯士,本帥要來何用?”
到了現在,安祿山心中已經有點火起,他抬頭語氣變冷,他哂笑一下,反問道:
“大帥為何不問,像李重德這樣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邊將,大唐朝廷要來何用?不瞞大帥,小的以后遇到這樣的邊將,照殺不誤!”
張守珪聞言,語氣平淡的說道:
“哦?看來你是執迷不悟了?大唐邊將犯法,自有大唐律法懲治,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
安祿山笑了一下,說道:“看到您的態度,我就知道,所謂的官官相護,從來就不是一句假話,李重德冒殺無辜邊民,詐領功勞,若是等大唐朝廷懲治他,怕是邊民早已血流漂杵、尸橫遍野了,看到大帥如此態度,我并不后悔殺了他!”
張守珪有點意外,他看著安祿山說道:
“你不但膽子大,嘴也很硬?。 ?p> 安祿山無所謂的說道:
“是啊,膽子大倒是真的,我來之前就是拿命在賭,我一直聽聞大人官聲不錯,所以就賭一下大人不是一個昏聵無能的官,但現在,很顯然,小的已經輸了,大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
張守珪聞言忽然笑了,饒有興味的看看安祿山,然后揮揮手示意侍衛離開。
等到人出去之后,張守珪才說道:
“好?。∧氵@小子不但膽子大,腦子也挺好使???還懂得激將本帥?本帥豈會被你這雕蟲小技迷惑?”
已經恢復自由的安祿山雙手抱胸,漫不經心的說道:
“大帥誤會了,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張守珪笑了一下,然后說道:“隨你吧!不過本帥倒是從一開始就不想殺你是真的,一來,李重德在邊軍中,也算一個數一數二的猛將,你能在云中城殺了他,證明你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勇士,二來,本帥不殺你,不是無視大唐的律法或者置大唐尊嚴與不顧,實在是本帥太看不上李重德和他爹的為人。”
安祿山聽到張守珪的話之后,暗笑一聲,李重德算是邊軍中數一數二的猛將,這實在是有點見識短了,自己身邊不說李秀,連李重德的師傅董七都在身邊,最不濟還有自己這個能殺死李重德的半吊子高手。
但他并沒有說出來,只是反問道:
“哦?大帥認識李重德的爹?”
“那是自然,李林甫作為源乾曜源相的外甥,老夫還是見過幾次的,觀其為人,實在是不堪,老夫敢斷言,此人若有朝一人得勢,必將禍國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