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聲從學校人工湖的冰面下傳來時，路燈恰好染黃第一片墜落的雪。顏樺抱著一摞數學試卷穿過連廊，看雪粒在路燈的光暈里織出虛妄的銀河。他數著臺階縫里結霜的枯草，數到第七根時忽然停住——風里有很淡的橘子香。

　　“煙花！“

　　三月從體育倉庫側門沖出來，漆紅的木門在她身后晃動如折翼的蝶。她懷里摟著個金箔紙包裹的蘋果，緞帶在黃昏里翻飛成火苗，將鬢角的汗珠點染成琥珀。

　　“校慶演出的蘋果。“她踮腳將禮物塞進他臂彎的試卷堆，“我們詩朗誦的紀念品。“

　　冰涼的包裝紙貼著心口，顏樺在后退時險些踩碎自己的影子。三月抱著東西不小心腿部撞到門框，一股腦將東西塞給了顏樺，疼的擼起褲腿邊揉邊哎呦。

　　他看見三月膝蓋上新結的痂，淡褐色的疤痕像片風干的銀杏葉。

　　“結痂不能沾水。“他指著三月的腿，“你洗澡...。“

　　“用塑料袋扎著腿呢！“三月突然彎腰掀起褲腳，雪白的小腿邊沿露出一圈透明膠帶，“像不像穿了水晶鞋？“雪粒落進她翻卷的褲邊，在她瓷白的腳踝融成星屑。

　　風卷起連廊角落的彩帶碎屑，飄成褪色的雪。顏樺喉結滾動著后退半步，看三月笑著跑回來時長發沾滿星光。遠處不知哪個教室開始放《Jingle Bells》，歡快的電子琴聲撕碎了暮色最后的體面。

　　直到晚自習結束，顏樺還僵在儲物柜前。那個燙手的平安果在黑暗中泛著幽微的光，像是誰在寒夜里遺落的半截蠟燭。他鬼使神差解開緞帶，看見金箔紙下壓著張便簽——

　　“放學后操場第三棵梧桐樹：]“

　　積雪在腳下發出嗚咽時，顏樺摸到了藏在毛衣下的吊墜。那是母親去務工前留給他的麥穗銀墜，此刻被體溫焐得發燙。穿過籃球場東側的小門，他看見三月正蹦跳著往樹枝掛彩燈，羽絨服下擺沾著雪水，泥點也不在意。

　　“看！“她指著懸在枝椏的星星燈，“去年我和奶奶把撿的礦泉水瓶都粘成這樣，在村口掛了三十米呢。“

　　漆包線纏住的彩燈忽明忽暗，在三月的黑眸里燃起跳動的銀河。顏樺望著她舉起的雙手，忽然想到月光穿過麥秸堆時的粼粼光影——他曾在這樣的光影里撿到她折斷的發夾，像拾獲一粒墜落的星辰。

　　“給你的。“三月突然轉身，掌心躺著顆裹在錫紙里的金幣巧克力，“平安夜要吃金子，來年才會發大財。“

　　遠處教學樓的燈火逐次熄滅，黑暗中只剩梧桐樹下晃動的光斑。顏樺看著巧克力在她掌心跳躍的金光，恍惚看見小時候在代銷店櫥窗仰望的星空——那時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有人把整個銀河捧到他面前。

　　“我...我有東西...“顏樺的手剛伸進書包，就被尖銳的笑聲刺破耳膜。

　　五個搖晃的影子從東墻翻進來，為首的是六班那個留級生。顏樺認得他牛仔外套上的鉚釘——上周食堂打飯時，這些鉚釘還印在三月的課本封面上。

　　“瘸腿鳥還擱這兒過家家？“染黃的頭發被雪粒綴滿白霜，“約會不去西巷賓館？“

　　三月突然抓住顏樺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操場銹蝕的單杠，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血肉。顏樺感到書包里的絨布盒在劇烈抖動——那是他攢了四個月早點錢買的銀鏈，此刻卻像塊燃燒的炭。

　　“走。“三月拽著他撞開雪幕。

　　風卷著彩燈的導線在身后搖晃，碎雪像被打翻的磷粉飄蕩在呼吸之間。顏樺聽見羽絨服在灌木叢刮擦的呻吟，聽見手臂撞到鐵絲網的悶響，聽見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竟蓋過三月急促的喘息。

　　他們蜷在體育倉庫的廢舊跳馬箱后。三月突然咯咯笑起來，白汽籠住她凍紅的臉：“好像上次躲紀檢委員查早戀。“她的睫毛綴著細小的冰晶，“那次你也是這樣發抖。“

　　“他們可能還在外面...“顏樺按亮電子手表照明，光斑掃過她撕裂的褲腳。

　　“別怕。“三月的指尖掠過他眉骨，“你看頂窗的雪，像不像我們埋在學校后的那罐星星？“

　　月光正巧穿過蛛網裂隙照進來。被遺忘的圣誕樹斜倚在墻角，褪色的彩球倒映著交錯的影子。顏樺忽然發現三月的手在流血，暗紅的血珠沿著塑鋼邊緣滴落，開成一地破碎的鈴蘭。

　　“是鐵絲網刮的...“她想縮回手，卻被顏樺握住手腕。

　　創可貼帶著少年貼身的熱度。三月凝視膠布上的卡通小熊，突然哼起校慶彩排的詩朗誦：“你若是冬雪里迷路的星子...“她的歌聲夾著鼻音，“請落在我蒙塵的肩章——“

　　“你怎么還隨身帶著創可貼？“三月低聲狡黠

　　窗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咒罵聲隨著紛亂的腳步遠去。雪光漫進倉庫時，圣誕樹的老式彩燈忽然亮起，將兩人蜷縮的身影投在掛滿蛛網的鏡面墻上。顏樺看著鏡中依偎的輪廓，錯覺整個青春都被折疊在這斑駁的鏡框里。

　　離開時三月把剩下的彩燈掛在倉庫鐵門。她說等明天太陽升起，這些燈泡會像掛在云端的露珠，折射千百個無人知曉的平安夜。顏樺望著腳印在雪地延伸的路，突然發現黑暗的盡頭有光在移動。

　　雪粒在路燈下碎成銀屑，顏樺攥著金箔紙包裹的蘋果，指節凍得發白。醫務室窗臺的綠蘿新芽在夜色中蜷縮，像極了她轉身時單薄的背影。他忽然想起那句“橋斷了就等水退“，可江南的冰，真的能等到春天嗎？

　　他把自己埋進霉味的被褥里，聽北風把宿舍遮雨棚撕得嘩嘩作響。掌心的巧克力仿佛正在融化，金箔紙上浮出三月的指紋，像雪夜留下的最后一個吻。

　　暗河在冰層下奔騰，有些情愫永遠懸垂在將融未融的剎那。當顏樺在黎明前最后一次望向窗外，操場的冰面正迸開蛛網般的裂痕——春天會從裂縫里升起，而那個把星光系在舊倉庫的夜晚，終將凍成記憶里永不褪色的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