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聲汽笛響起之前，喬尼已經醒來了。

　　他坐在床上，突然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他閉上眼睛，回想著過去五年的清晨，有瑪麗安在的時候，房間里總是飄蕩著一股淡淡的清香，讓他感覺很安心。

　　他閉著眼睛深呼吸，只聞到略帶陳年木材味道的冷冽空氣。

　　“嗚——”

　　汽笛聲終于響起。

　　喬尼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昏暗的旅館房間，右邊那張床上，安德魯翻了個身，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想要隔絕這巨大的噪音。

　　“呵……”

　　他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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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上午的時間匆匆而過，喬尼在這幾個小時的時間里做了三件事情。

　　首先是確認瑪麗安的狀態，不知莉迪亞這兩天采取了什么措施，瑪麗安像是回到了過去趕工編制涼毯的狀態，明顯地看出她的疲憊，食量也比原來大了不少，走起路來步伐沉重。

　　但是喬尼心里很清楚，這種狀態才是好的跡象，要還是像剛出伊修達那幾天那種精力充沛到一天到晚都不用吃東西的情況，他的心里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隨時都可能發生什么異變。

　　不過，瑪麗安倒是如愿瘦了下來，身形比原來減了三分之一。

　　第二件是了解安德魯和多明戈二人的訓練情況，經過三天的基礎訓練，他們對于騎士訓練法已經有了基本的了解，喬尼強調了幾點在野外宿營的安全事項之后，就讓他們繼續練習去了。

　　第三件事情很關鍵，關于路途中的安全問題，與西奧多和范這兩位資深冒險者探討了一些細節問題。

　　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來了。

　　圣歷32年，10月2日，晝時7點。

　　紅龍冒險隊的7名正式成員，連同安德魯安妮兩個編外人員，帶著行李等候在瓊斯旅館門口。

　　不多時，兩位委托人在十多名護衛的簇擁下駕車來到了這里。

　　紅發少年沒有穿昨天那套彰顯貴族身份的禮服，而是換了一身常見的裝束，白色襯衫搭配羊絨馬甲，披著保暖的大衣。

　　雖然紅發老者穿的還是昨天那一套莊嚴穩重的正裝，但是這樣一來，二人的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到那種貴族特有的雍容氣質，就像平常的商戶人家一樣。

　　喬尼看著兩人的裝束，再次感嘆他們的情報能力。

　　盡管具體的路徑和計劃還在的腦中，連隊友都不大清楚，但是他們肯定是收集到了自己與庫珀商會會長見面密談的消息，并且分析出了走商道的正確結論。

　　“喬治隊長、凱奇閣下，這一路上就拜托你們了。”

　　紅發少年布萊恩·康納上前行禮，身后的老者卻是愣了一會兒才跟上。

　　格雷夫·康納看著冒險隊中的兩個小孩，眉頭微微皺起，似乎有些不悅。

　　布萊恩挽住格雷夫的手臂，止住了格雷夫的上前詢問的動作。

　　喬尼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并沒有什么波動，只是以隊長的身份開始介紹冒險隊的成員。

　　兩名大地騎士位階的強者，一名刺客，兩名魔藥師，一名魔法師，一名盜賊。

　　這樣的陣容的確比較豪華，特別是在超凡力量衰退的大背景之下，能找到這樣的隊伍，讓兩位委托人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前幾位成員的位階明顯比較高，連帶著多明戈、桑科也受到了重視，二人看他們的眼神像是在看大魔法師和傳奇盜賊。

　　介紹完了7名正式隊員，布萊恩意猶未盡，饒有興味地看著安德魯和安妮，試探性地詢問：

　　“那么，這兩位是？”

　　話一出口，布萊恩下意識地伸手捂嘴，像是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他只有在這時才真正看起來像個少年人。

　　喬尼卻是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眼前的少年誤會了，還以為安德魯和安妮是傳說中的侏儒強者，是隊伍中隱藏的王牌，他在擔任禁衛的時候也有聽過這方面的傳聞。

　　默認抬高多明戈和桑科的身份，其實是喬尼故意的，目的是故布疑陣，他也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可是安德魯和安妮兩個小家伙不一樣，他們兩個是貨真價實的保護對象。

　　他聳了聳肩。

　　“如您所見，這是安德魯，我的兒子，今年7歲，未來的偉大騎士。”

　　“而這位是安妮，我的女兒，今年5歲，未來的……”

　　喬尼說著，有些尷尬地扭頭看向安妮：

　　“抱歉，寶貝兒，你的夢想是什么？”

　　“哼！笨蛋老爹，你只記得安德魯，把我給忘光光啦。”

　　安妮先是扭過頭去，然后在喬尼的連聲道歉中回過頭來，大聲地說道：

　　“我要成為一名偉大的魔法師！”

　　“對，她是未來的的大魔法師。”

　　喬尼回頭，笑著對目瞪口呆的布萊恩說。

　　“這……”

　　布萊恩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倒是格雷夫有些氣憤地開始質問。

　　“喬治隊長，請問您是認真的嗎？”

　　喬尼神色一肅，認真地回答。

　　“請放心，我不會拿自己兒女的安全開玩笑，這對于您來說也是一種保證。”

　　格雷夫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布萊恩打斷了。

　　“好了，爺爺。既然喬治隊長這么說了，我們就放心地交給他吧。”

　　“是，少爺。”

　　接下來就是一些簡單的交接，隨行的16名護衛都是冒險者公會的人，其中有8名替他們拿著行李，在旅館門口放了一大堆。

　　在喬尼和西奧多的勸說下，兩位委托人終于答應，只帶錢和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具，很多東西就地處理給了旅館。

　　一行11人正式出發的時候，已經到了晝時八點半了。

　　他們都是吃過午餐才來的，倒也省了喬尼的事。

　　布萊恩他們的馬車像是反過來被征用了，上面放的大部分是喬尼等人的行李。

　　看著身體柔弱的兩位魔藥師，再加上兩個小孩，布萊恩也不好意思坐在馬車里，干脆把車廂也讓了出來，自己跟喬尼西奧多等人一起騎上準備好的馬匹。

　　一行人跟隨著出城的商隊，從紅鱸城的東門，沿著官方商道出發了。

　　“喬治隊長……”

　　布萊恩緊跟在喬尼身側，找著各種話題。

　　喬尼覺得有些無奈，幾次想把他推到西奧多那邊去，但是布萊恩不知道認定了什么，就是只跟著他。

　　面對雇主，喬尼也不好說什么，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他們是混在商隊中出城的，前后都是庫珀商會的人，之前就說好了，也就沒人上來搭訕，要不然以行商的習慣，肯定會想辦法結識同行的隊伍。

　　要轉上走私的商道，需要在官道的四分之一處拐到另一條岔道上山，走私不帶大件，私道的路況沒有官道那么好，不過走人是夠用了。

　　這四分之一聽起來不長，但也有數十公里的路程。

　　一直走到夜時將至，他們才走了一半。

　　野外沒有鐘樓，沒有辦法獲知具體的時間，行商們只能看天色來辨認時間，只有少數大型商行會給商隊配置因蒂斯領制造的機械鐘表，庫珀商會便是其中之一。

　　太陽徹底沉入地平線的時候，即是夜時到來之際，一年四季皆是如此，而夜時扎營停止趕路，這是野外生存的常識。

　　除了真正的強者和成建制的軍隊，沒有人能在夜晚的荒野趕路。

　　喬尼跟隨的商隊規模并不算大，由于紅龍的出現，紅鱸城附近城鎮的損失比較重，這一次秋征中的收獲比不上往年，只有9車的貨物，一百余人隨行。

　　當前商道上沒有其他的商隊，白天趕路的時候喬尼他們混在車隊的中段，夜晚扎營時才刻意落后一段距離。

　　這一段商路是在山嶺之間開辟出來的，路基是堅硬的石塊，上面鋪設著碎石，然后用滾木壓平。

　　商路沿線有軍隊駐扎，但是驛站的設置沒有那么頻繁，出發得晚一點的商隊，大多要在路邊扎營。

　　聯邦法律規定，夜間不得占用官方道路。

　　商路開辟的時候正是斗氣與魔法的鼎盛時期，沿線的地形都經過了改造，保證了道路周邊都是緩坡，倒也是扎營的好地方。

　　不用喬尼多說，西奧多帶著桑科和多明戈開始搭帳篷，格雷夫也是老手，過去幫忙，速度一下子快了起來。

　　范神出鬼沒，這個時候已經不見了。

　　喬尼把拉車的兩匹馬解下來，連同騎乘的馬匹趕到一起，找來一根木樁，打算把韁繩系在上面。

　　一根木樁要牽住9匹馬確實有些難，喬尼想了想，往山坡上走去。

　　“不用了，有我在，它們不會跑的。”

　　莉迪亞走了過來，眼里閃過一道紫色光芒，剛剛還有些騷動的馬匹頓時安靜下來。

　　她伸手解開韁繩，輕撫著一匹馬的脊背。

　　“幸虧有你，我雖然對野外生活并不陌生，但以前確實沒有騎馬趕過路。”

　　被莉迪亞撫摸過的馬輕嘶一聲，帶著其他的馬匹走到營地邊的空地上休息起來。

　　“對了，瑪麗安怎么樣了？”

　　喬尼拍了拍手，調整了一下腰間黑劍的位置，遲疑了一下，開口問道。

　　“我試著調制了一些藥劑，可以撐一段時間。”

　　莉迪亞穿著符合魔藥師職業的長袍，這是出發之前商量好的。

　　她捋了一下頭發，看著喬尼的眼睛說道：

　　“其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對嗎？”

　　天邊的霞光此時正在逐漸消失，可是喬尼卻覺得莉迪亞的眼睛越來越亮。

　　他撇開頭，輕聲地說：

　　“我以前住在東部丘陵的山村里，那種地方向來是舊神教派的藏身之處，有不少獵人還信奉山神、獸神。當然，我不信。”

　　他呼了一口氣，正視莉迪亞。

　　“那倒不是因為我對圣光教會多么虔誠，而是，我們家拿不出足夠的祭品。”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魔藥，這是……邪神的力量。”

　　“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只是一個凡人啊。”

　　“我試過我所知道的一切辦法，可是沒有用，反倒是瑪麗安她自己配制的魔藥起了作用。”

　　“我能做的，只有陪她承受魔藥的副作用，還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話題有些沉重，喬尼的表情卻很平靜，似乎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這么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么一天。能撐過去的，咬咬牙，我陪她一起撐過去，撐不下去，我陪她一起走。”

　　說到這里，喬尼笑了一下。

　　“不過，為了這兩個孩子，我可能還要多撐一段時間，還有……把我的力量交給我的繼承者。做完這些事情，我就去陪她。這么想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吧？”

　　看著喬尼平靜的樣子，莉迪亞眉頭微蹙。

　　“那種力量，跟荒神的力量很相似，我想，我們精靈可能會有辦法。”

　　喬尼眉頭一挑，深吸了一口氣。

　　“那就拜托你了，我過去看看。”

　　營地那邊傳來了一陣騷動，喬尼對莉迪亞笑了笑，徑直向那邊走了過去。

　　只見多明戈、安德魯、桑科、布萊恩等人圍在未點燃的柴堆面前，

　　“安德魯？怎么回事？”

　　其實他一靠近就明白發生了什么，但還是做出嚴肅的表情。

　　安德魯將手背在身后，把一個東西交給桑科。

　　“沒，沒什么。”

　　“晚餐后加練一組。”

　　安德魯無奈地點頭。

　　布萊恩的神情有些尷尬，撓了撓頭。

　　“喬治隊長，抱歉，是我想看用魔法生火，冒犯了安德魯少爺。”

　　多明戈本人倒是無所謂，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桑科拉住了。

　　格雷夫這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布萊恩身后，目光灼灼。

　　“好啦，別搶了，我來生火吧。對了，我有跟你們說過我最拿手的烤肉嗎？那可是資深冒險者吃了都說好的。”

　　說到“資深冒險者”幾個詞的時候，桑科下意識回頭看了一下，扎完帳篷的西奧多正好走了過來。

　　他一個激靈，老老實實掏出燧石點燃篝火。

　　“桑科，看來你已經喜歡上烤肉了嘛。”

　　“這個……既然有貴族少爺在這里，咱們就吃烤肉有些不大好吧。”

　　桑科訕訕地推脫。

　　“沒事的，偶爾吃吃烤肉也不錯啊。”

　　布萊恩這時也看出了什么，笑著出聲湊熱鬧。

　　“啊？……”

　　最后桑科還是沒有發揮烤肉技術的機會，晚餐煮了肉羹，用烤面包蘸著吃，味道不錯，瑪麗安吃了將近兩人份。

　　晚餐過后，多明戈和安德魯湊在一起，練習著基本的騎士訓練項目。

　　這時，晚餐一直沒有出現的范從營地外走了過來。

　　他走到喬尼的面前，淡淡地吐出幾個詞：

　　“你說對了。我做了準備。”

　　看似毫無關聯的兩句話。

　　喬尼聽了卻是眉頭舒展，吐出一口氣道：

　　“辛苦了，給你留了晚餐。”

　　范漠然走開，走出兩步，淡淡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知道的很多。”

　　喬尼愕然，這話怎么聽起來有些奇怪。

　　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無奈地聳了聳肩。

　　從吃完晚餐起，布萊恩像是轉換了目標，開始纏著西奧多，讓他分享冒險途中的故事。

　　西奧多拗不過他，只好開始邊回憶邊講，他不大會講故事，但是講得很真實。

　　莉迪亞、安妮和瑪麗安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只有桑科這個家伙有些無聊地在火堆一側抓石子玩。

　　講著講著，練完的多明戈和安德魯圍了過來。

　　“你好像受傷了。”

　　喬尼的聲音嚇了桑科一跳。

　　桑科神情有些不自然。

　　“沒什么，離開紅鱸城之前，和幾個老伙計打了個招呼。”

　　看他那樣子，喬尼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了火堆旁。

　　瑪麗安聽著聽著，在喬尼的懷里睡著了。

　　“后來啊，我和范就去了那個貴族的后院里，找到了他‘丟掉’的東西……”

　　西奧多抬頭看了一下，大家基本上都昏昏欲睡了，只有布萊恩和喬尼盯著火堆。

　　他咧開嘴笑了笑。

　　“時候不早了，大家睡吧，我來守夜。”

　　帳篷一共三頂，分別屬于兩位委托人、喬尼一家人、以及桑科和多明戈。

　　莉迪亞留在了馬車上，擺弄著一些儀器。

　　把瑪麗安和孩子們在帳篷里安頓好之后，喬尼在瑪麗安的唇上印下一個吻，轉身出了帳篷。

　　西奧多把大劍插在火堆旁，坐在一邊，不時放進一些樹枝草葉。

　　喬尼在西奧多的對面坐了下來，沒有說話。

　　西奧多微微抬眼，然后繼續手上的動作。

　　時間緩緩流逝，一切安靜下來。

　　在火堆的輕微噼啪聲里，喬尼和西奧多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火堆靜靜地燃燒著，將小小的營地籠罩在昏黃的火光里，照得大劍上鑲嵌的紅寶石也似乎在發光。

　　光暈之外，路旁的山坡上，一團團濃黑的影子無聲地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