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四節 真正的對象
天依失落地走在從市集回趙府的路上,后面跟著幾個仆人。前幾天下的小雪已經融盡了,元狩元年的初雪化成了無數涓汩汩的清水,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沒有方向地流著。
當他們快要走到積尸最多的地方時,天依抬頭一看,忽然發現有幾駕大車停在通衢當中。小吏們正在將道邊僵直的尸體抬上牛車,準備運往什么地方,還有人在現場維持組織。
天依走上前去,發現那個站在路中間工作指揮的人正是莫子成。恍惚之間,有一股敬意從她的心里生出,似乎這個先生的身影在冰天雪地當中也高大了一些。
“哦,洛姑娘。”莫子成向她拜揖。
“這些尸體要送去哪?”天依問他。
“現在還橫在路上的都是無主的凍尸,無家屬來認的,需要處理。”莫子成指著那些空麻袋說道,“每年雪后我們都要做這事,我代父親出府巡察收斂的情況,正好到這。”
“究竟有多少人被凍死?”
“不多,現在城內清點出來的簿目是一百二十四口。還不算大災。”莫子成將數目字順口背出,“雪后會有增加,不過之后每夜過后,城上應該都會有凍死的人,一直到明年春至為止。今年的冬天確實來得長。”
“郡府會一直救助他們到明年春天么?”天依用求助的語氣問他,“會不會給郡府造成太大負擔?”
“……主要還是得靠他們自己努力,郡上也沒有什么辦法。”
聽到這個結果,天依默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對了,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莫子成突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請求。
天依不明就里,只是點點頭。莫子成遂帶了天依離開忙碌的吏卒,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處。
“其實……”莫子成的語氣忽然吞吞吐吐了起來,“這半年來,洛姑娘算是我在洛陽城里見過的女子中一位相當的奇人了。……或許是跟海國有關吧,不論從神形情貌還是言行止息來看,都和尋常的女子不一樣……確實,我就是這么想的……從一開始我們迎趙筠的那場宴會起,姑娘給我的一種感覺就是這樣……就連姑娘前幾天同我對讎,本來應該算是一件非常無禮的行為了,可我竟然也覺得……”
天依聽了這席話,想起先前呂陳兩兄弟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兩步。
“先生為何突然說這些?”
“洛姑娘之前不是總是說,我被困在自己營造的人生里,做的都是‘落馬首、穿牛鼻’的人事么……”莫子成干笑了一聲,“沒錯,我承認,我到當前為止,所任的職官,所訂的婚事,都是父親和我預先安排好的。但是天就是這樣,總會在什么時候降下一些不能被人預知的事情。——還是要謝謝趙府的那位小公子,把姑娘帶進了這個府。那天在歡迎小姐回府的宴會上,我放下酒觴,突然地就發現,我的人生中突然闖入了一個事先并沒有被父親或者我安排出現,或者有任何預兆的因素……”
天依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的心在瘋狂地跳。
“姑娘,你能理解么?一個人,從生到死,連他娶什么妻子、做什么事都是父輩一句話就論定的,他的生活該多絕望?但是就在本來按這條預定好的車轍走的時候,前面突然毫無征兆地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從前從來沒在我的世界里出現過,也沒人指著她說她要和我發生什么聯系,但是正因如此,她在我眼中才比其他任何人更有一種別樣的意味……況且,你和其他的人最大的不同之處還有,姑娘總是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就像姑娘前些天和匠人合計的枋柎下邊,那兩根能拉起幾丈空間的細柱一般,還有姑娘唱的幽隱纖麗的海國歌聲,姑娘小小的身上好像承載著整個海國的奇異……”
“公子是想讓我也被仆人們抬著,迎進你畫著隹獸的屋楣?”天依仍是向后退,“不錯,但是先生有沒有想過,我并沒有打算成為先生的一件附屬品,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命定的忠侶呢?我是決計不能背叛她的。”
“洛姑娘,我知道你是有夫之婦!但是那個海國的丈夫,其實姑娘在沒向我說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暗地差人找。找了快兩個月了,說實話,沒有任何動靜,就好像石頭投進大海一樣。除了姑娘以外,我們再找不到任何海國人了。”
“那公子讓趙筠怎么想呢?看著自己的結發丈夫和自己的老師每天在自己眼前起居?之前我向她辟過的仆人的流言最終竟變成真話?那我是個什么人呢?”
聽了這話,莫子成將手垂到腰間,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他還是頗為歉疚地開了口:
“這件事,其實早好幾天我已經和趙筠談過了。……她前幾天同我上課的時候,問了我這個問題。我只能如實回答。她起初也總是哭,但是后來父兄一直勸,最后也想開了。只是她確實是個比較乖的女孩,一直堅持向你隱忍著而已。”
“所以,真正被牽進你的長線的人,不是趙筠小姐,到頭來是我?”天依聽完此言,只是閉眼自笑一聲。
“我本來還想再壓個一段時間,再向姑娘說付的,到那會兒可能更有把握一些……”莫子成深吸一口氣,說道,“這是我原本籌劃的想法,但是我實在忍不下去了。每天晚上,我一躺到榻上,就感覺心里像貓爪子在撓一樣。我知道姑娘喜歡莊子,雅好天然、嫌惡作偽,我也不忍再以這種人偽之事繼續誆騙姑娘下去,所以今天見著姑娘,一口氣就全抖了出來。”
“先生有這份心意,已經是奴最大的恩幸了。但不管先生怎么說,我是不會背叛我的夫君和趙筠小姐的。”天依搖搖頭,“雖然這樣說很對不起先生,我也感覺很難受,但是……”
莫子成聽到這話,頗為自嘲地笑了一聲:
“是啊,我本來就應該想到這點的。從小到大,人們都說我能端得住很多事,實際上我只能把玩一些可以壓在自己股掌上的東西罷了。姑娘終究是天人,就算我這種偽人再怎么綢繆,也是徒勞的。只是,姑娘,這半年來,你思忖思忖,是誰幫你從一個海國的黑戶升成賤戶,又升為小姐的老師,幫你在盧老面前解圍,又幫你料理傷口,處置兇犯……一直到這兩天賑濟貧民,只要姑娘想的,我都幫著姑娘去做了……”
“莫先生這幾個月間對小女子太關照了,還救過我一命,小女子自知恩重壓身,無以為謝。”天依欠身向他道謝,“以后不管如何,我會找機會酬謝莫先生的人情的。只是,委身報君這種事,我實在做不出來……”
“這本來也是我相當欣賞洛姑娘的一點。”莫子成嘆了口氣,“不過洛姑娘,我還要把之后會發生的事情跟你一交代。”
“先生說便是。”
“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或許會有各種人在姑娘身邊吹耳旁風,勸姑娘接受我的請愿。”
“……這些是先生吩咐他們做的?”
“不。家父也希望我的臥側能再添一位佳人,這樣宗族的枝葉也可以滋生得更繁榮一些……而且姑娘這種擁有海國諸般知巧的,遍舉域內尚找不到第二位,家父和司馬都不希望把你就這么放出去……就算我這會兒讓父親收手,他也不會同意的了……”
天依聽到這時,已經是昏天黑地了。距離這里幾十尺遠的街上還有凍死的僵尸被人收斂,但莫子成卻選擇在此時此地向她袒露一切。在那一霎間,她感到這個場景仿佛是世界醞釀了數月之久,向她展示出的極點的荒誕,愛欲和死亡在數丈之間交疊復見。她滿臉蒼白,倉皇地拜別了莫子成,拋下自己的仆從,一路奔跑回府里。回到院中,看到趙筠的面孔,想起她已經向家人作出極為殘酷的犧牲,做好了以后和自己的老師共事一夫的準備,就沒有勇氣再面對她。她將自己反鎖在了房間內,靠在版門上喘氣。她感覺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仿佛在這一間局促的斗室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經提前拿到了劇本,準備馬上趕來把自己軟硬兼濟地拉進莫府。天依從來沒有一刻感覺過自己被包圍成這樣。
她想起了放在莫子成房間里的茶。她應該早就想到,那甑茶根本就不是為他自己的飲用,也不是為酬待友人,而完全是為那間房間里未來的常客——公子的小妾籌備的。敏感的晏柔早就提醒過自己,可是自己還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了。她狠狠地錘了自己的額頭幾拳。
“洛姐姐,怎么了?”趙筠敲著門問道,“是有人欺負你了嗎?”
她反復地問了幾次,最后,她忽然說了一句:
“……姐姐已經知道了。”
“筠兒,你還記得姐姐從前給你教的東西嗎?”聽到趙筠的聲線,眼淚就止不住地從天依的眼眶里溢出來,“筠兒怎就受了那個人的威逼蠱惑,連和別人共同分享一個夫婿這種事情都能答應?”
“可是姐姐,若是不答應,我們又能怎樣呢?”趙筠并沒有流淚,而是很淡地說,“這世上,哪有不娶妾的男人?在河陽的時候,我叔叔在遠親門下雇耕,那位鄉紳家里就有兩個侍妾。打我記事起,他的結發妻就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每天還和兩個小妾一塊織布做飯,相互扶持。鄉里的人都夸這一家人和睦呢。洛姐姐,我們以后也可以這樣。誰叫莫先生同時相中了我們兩個人呢?”
“哪有這種道理!”趙筠聽到天依在門里帶著哭腔說,“小姐,難道我之前教你的書都白教了么?”
“姐姐與其授我那些海國的道理,還不如不教也!”趙筠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了,“若是不教,我便跟外面的世人一樣,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姐姐既然要和我一并嫁給莫公子,偏偏又教我那些道理,我現在每天晚上心里好像有兩個自己在掐架一般,可難受了!”
隔著一張門板,兩個人都很慘然。忽然間趙筠感到門被拉開了,自己失去平衡,往房內的地上跌去,然而又沒有跌倒,投入的正是房間里天依的懷抱。二人相擁而哭。
過了許久,趙筠收拾起情緒,抬頭問天依:
“姐姐沒答應莫哥哥么?”
“就算為我遠在天邊的夫婿,為趙筠,我也斷不會同意他這種請求的。”
“可是莫哥哥已經跟我說了,他之前同父親說的時候,郡守也來了興趣,恐怕姐姐今后還是不能在府上安生,最后還是要同我一道去他的府上去……我是漢國的人,我知道我們這邊的方俗,一個女子出嫁,她的侄女或者侍婢,有時也要隨歸過去,這樣既有個照應,于夫家也是件好事。父親前些日子也一直在思忖這個,還好有莫哥哥向他分憂……其實我已經想開了,日后在莫家,我絕對不會同姐姐爭風的。以后有了孩子,我們一塊撫養它,就當是我們共同的孩子,不分什么嫡庶。”趙筠頗為鄭重地說。
“我的傻小姐,你才十四歲,談什么這個。”天依嘆道。一想到趙筠過了十五歲就要嫁人,她心中就更憎恨起人類文明早期的婚姻制度來。“我這一輩子,只能跟定我的夫君。若是她終究和我相隔不見,那我也就認了。若是人們非要我進那莫家的話,我就跳入那洛水去罷。”
“姐姐不要尋短見!”趙筠害怕地抱緊了天依。
“不怕,現在應該還遠未到那時候。我的夫婿也是希望我身體完好回到她身邊的,只是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話,我也只能那樣做了。”
“姐姐就這么相信夫君么?他是比莫公子還要好么?”
天依不說任何話,只是不停地點頭。
“要是有這樣一個人的話,我還挺想見見他的,看他到底是什么樣一個男子,能把姐姐給迷成這樣。”
“你肯定有一天會見到她的。”與其說是回答趙筠,倒不如說天依在自我安慰。她此刻別無選擇,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阿綾的出現上,希望她帶著龍牙、清弦、言和,還有公司的眾人,今天中午就出現在這個府的門口,帶自己、晏柔和趙筠等人回到現代世界,好好地做一個人。然而所有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兩個時空之間存在有什么往來的途徑,并且現實世界的人們能夠知道自己被傳送到了這個時空的這一隅。
——不,肯定會的。自己和阿綾心心相印,她肯定會知道的。她現在想必已經和龍牙哥動身,來到公元前122年的西漢時空了吧?她現在或許正在五陵的酒肆里,又或許在未央宮上,或許在山東,或許在會稽,向各種各樣的人們打聽著一個頭上纏著八字發髻的少女的消息?阿綾啊,為什么外面遲遲傳不來你的音訊呢?要是再不出現的話,你那機敏貪吃、活潑愛玩的天依,可就要被別人家認認真真地搶走了……
這個在現實中并不能找到什么希望的少女,她的幻想似乎有進一步加重的可能。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