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節 衛道士
趙定北穿過下雨的廊廡,從趙筠的院子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看到自己的老師,盧師成,正提了一個包囊,急急忙忙地準備走出來。
“先生,您這是要……”
“我走。”盧師成捻捻自己的胡須,冷眼瞪了一眼趙定北,“我得趕快離開這兒。”
“為什么呀?”趙定北攔住他。
“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盧師成仍然執意要往出闖,“你別攔著我。”
“哎,先生,哪里不雅了?”
“你們府上給你們這些人延請儒士,難道要的都是蠻夷、婦女之徒?那你們請我干嘛?到市上隨便找個胡兒來教好了。我一個窮酸陋儒,每日跟他們這些人混在一起,領一樣的薪酬,那我算什么?”
“您是大儒,是父親請來教我們這些公子的。你剛才遇見的那個姓洛的,頂多算小儒,半個儒生,就只配教教女子。我們發給她的酬資,頂多就只有您的一小半。”
“那也不成。”盧生仍是搖頭,“我不想跟這種小人待在一個地方。”
“怎么就成了小人呢?”趙定北取下老師肩上的包囊,“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唔……當然了,她說的東西確實僭越荒唐了點。”
“你看,你自己也是知道的。不枉為師我這半年教你。”盧師成說,“這種異端,你若不剪滅了它,它早晚要把你和小姐帶到陰溝里去,讓你們跟夷狄一路想法,到時候可怎么辦?現在天下都在搜捕淮南余黨,小姐若是出席酒宴,也開口說‘今上就是一個指揮大斧頭的人’,這不是當場影射?我現在還不得趕緊跑么?”
“但是她說她有證據。”
“有證據也不能這么說,在這個時節說這種話太招禍了。況且一時說嘴逞強有誰不會?我方才舉出孔圣人的話,再向她索證明,她不是一時也沒什么話可說嗎?”
“但是先生走后,她跟我們畫了許多商周的文字。”
“隨便涂畫而已,你還真的信了?你看她畫的字里有沒有一股蠻氣?”
“唔……倒是確實有這樣一種氣息,看起來確實不像中國的字。”
“那根本就是她們夷狄的字也!你被人騙了還被蒙在鼓里呢!”盧生用手指彈了彈趙定北的前額,“她這無非就是緩兵之計罷了,想說動沒有什么底子的你,然后讓你來勸為師,讓我不要揭穿她的假皮,是不是?”
趙定北一時沒有話說。
“我一想就是的!”盧生更加氣惱,“想不到這個賤奴一肚子假學問,耍奸倒是還有一套。你們今朝必須得把她踢出府去,要不然你就讓我卷鋪蓋滾蛋,我堂堂君子,七尺丈夫,絕對不與小人共事!”
“這……”
“算了,我看你也是剛才被那個人說迷了心竅。”盧師成擺擺手,“我跟趙司馬說去,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不能成事。”
說罷,他直接撂開趙定北,自己往中堂那邊走去。趙定北站在原地,感覺有點不知所措。事情似乎有點脫離自己的控制。
過了一會,時間將近中午。天依送走了盧生和趙定北以后,就一直待在房間里繼續教趙筠識字,忽然聽得門口傳來晏柔的聲音。
“阿洛!”晏柔的聲音似乎有點焦急。
“怎么了?”天依將毛筆擱下,抱著袖子站起來。
“小公子托我來轉告你,他沒有勸得動盧先生。”
“那……”
“盧先生說你以假學蒙蔽小姐,一定要把你踢出府去,說完就去找司馬大人了。”
“啊?”天依的心里一咯噔。
“那怎么辦?”趙筠聽了也有點慌。
“所幸今天司馬大人在營上處理軍務,這幾天之內不會回府了。”
天依松了口氣,慢慢地坐回榻上。
“不過也就是這幾天而已,我們還是快想想辦法吧。”晏柔的神色并沒有放松,“盧先生是司馬大人親自延來的,視他為洛下的大儒,他的話司馬大人不可能不聽的。”
“我們要不要找盧先生認個錯?”趙筠問。
“不知道,我回頭試一試。”
“不用試。”天依搖搖頭,“這樣決計是不行的。我與他今天的分歧,不是具體的智識的分歧,而是根本上的道不同。”
“道不同?”趙筠沒有聽懂。
“對,我們秉持的理念不一樣。他作為一個儒生,從小接受的就是王道,因此‘王’這個字的解釋之于他內心來說就是不能隨便更動的東西。一經更換,他依托這個基本的理念往上構筑的整個樓閣就全崩塌了。”
“姐姐不也是儒生么?”趙筠問道。
“……至少我們那邊的‘儒士’已經考出了‘王’這個字的原初的形態和本義,我寧信他們得出來的成果,也不愿相信近代的人們為了粉飾這個字提出的許多美好的說法。”
“但是這樣會把姐姐帶進危險的地方去。現在的情況就很棘手。”晏柔眉頭緊蹙。
“都是我不好,又給姐姐捅了一個大簍子。”趙筠抱住天依。
“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再想這些了。”晏柔對趙筠說,“想辦法怎么樣幫阿洛度過這個難關才是正事。”
“我現在就去求盧先生。”趙筠站起來。
“沒有用。”天依止住她。
“試一試嘛。”
“還是我下午先到我那兩位恩兄的抄書店里去看一看,在那邊會不會找到什么頭緒。”天依對兩個人說。
“也好,我們分頭行動,可能會有些進展。”晏柔對趙筠說,“讓洛姑娘去忙她的,我們自己也試一試有沒有其他什么辦法。”
下午,呂聿征和陳季的書店門口。
“哎,洛姑娘!”陳季正送走了一位主顧,遠遠地看見從人群中走來一個久而不見的身影,后面還跟著一個仆人。
“陳兄,好久不見了。”天依朝他作了個揖,“店里最近還好么?”
陳季搖搖頭:“不行。這幾天連日陰雨,沒人想出門,所以來光顧的也就減少了。不過晴了以后可能人會多一些。……我們進屋里敘話。”
陳季將跟在天依身后的阿樸安排到里屋歇息,又遞給他五銖錢,阿樸便乖乖地坐在那里飲水。天依被陳季請到后院,沒過一會,呂生也從店里走了出來。
“洛姑娘今天是又有什么事相求么?還是就過來閑坐?”
“……有事相求。”天依猶豫了一會,咬著唇說。
“什么事?看姑娘的面色,應該比較難辦?”呂聿征繼續問。
“你們這里有沒有什么……龜甲,或者金石?”天依問呂聿征。
“啊?那是什么?姑娘難道最近喜歡收集珍奇?”呂聿征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就是上面有字的那種。”
呂聿征表示自己聞所未聞。天依這才想起來,在漢代大規模出土商周文字實例似乎要等到漢武帝晚年以后,而甲骨文的發現更是要等到清末。這會兒的普通士子怕是還沒見到過這類東西。
“為什么它們上面會有字?”呂聿征詢問道。
“因為殷人和周人,一般會在禮器或者石碑上鐫刻各種銘文,以記載當時的人事,或者求禱吉祥。這些器物就是我剛才說的金石。”
“喔,是這樣,這我是知道有這么一回事的,雖然也沒實際看到過。但是姑娘剛才說的龜甲呢?”
“他們還會在占卜的時候……”
“哦,我知道了!”呂聿征突然拍案而起,“你說那個啊,那個我們現在有些巫祝都時常還在用。有時候用龜背,有時候用筮草,一般來說用龜背比較正式。當然,龜是神物,更多情況下不會殺,而是養起來,它舉手投足也可以占卜神意。”
天依的眼中忽然亮起一絲希望。
“那有沒有占卜以后留下來的龜背?”
“這個可能有些難。”呂聿征又坐回草席上,“這樣,我回頭到處搜羅搜羅,只是姑娘要找這些干什么呢?”
天依遂將自己上午與盧生發生的爭執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呂生和陳季。呂生摸著下巴,表情逐漸凝滯了下來。
“洛姑娘這‘王’字的解釋,在我來看,也實在算是邪說。”呂聿征搖搖頭。
“是的,這種說法確實很傷人。你們都是受王化沐浴的,我向你們賠個不是。”天依躬身向呂聿征道歉,卻被陳季扶住。
“哎!我倒是覺得,洛姑娘的這個解才真真的對!”陳季對呂聿征說,“你不看別的,他漢家的高祖,原先不就是一個沛縣的小吏嗎?他什么時候稱的漢王?不是就是在手頭上有幾萬大兵的時候嗎?”
“高祖是天命所歸,生下來就有祥瑞,出行都有五采云在頭上跟著。”
“我哪天要也稱了高祖,那我也能說我老母是昆侖山上的王母呢!”
“你這可不要讓其他吏民聽見……”
之前每每遇到這種話題,呂聿征都對陳季沒話說,只能搖頭在一旁生悶氣。這次自然也是。良久,他方抬起頭來說:
“所以啊,你們一個是白丁,一個是蠻夷,雖然都識得一些字,洛姑娘也背得一口好書,但思想還是太野太鄙了。”
“那些讀過圣賢書的人,騎到我們頭上的時候,不是還比我們更野嘛。”陳季抱著胳膊笑,“反正這個忙,你不幫也就算了。我是一定要幫一回洛姑娘的。要是真的發現了一片殼子,上面就把王字寫成一個大斧頭,哎,我看那些儒士還有什么說法。別說他們了,就說你呂文平,你到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吧。”
“那也得發現了再說。”呂聿征搖搖頭,“而且,你怎知道這個斧鉞就一定要殺人呢?它也是禮樂的一部分嘛,有時候,天就是要圣王掌握兵刑,去伐無道……”
“不管這么多,那我就和洛姑娘張羅這個事。時間不等人,再過幾天,她可要被那個盧師成逐出趙府了。”
“其實按我說,姑娘還是就和他道個歉好了。這樣找沒什么結果的。”呂聿征的口氣仍然很悲觀,“這個盧師成,放在洛陽的儒林也算是有名的,跟各處的使君、校尉關系也很近。我們這些草野儒生,他根本不屑來接觸的。就憑你一個海國的姑娘,斗不過。何況他所講的一貫三為王,也是我們儒者的共識,是寫進經典里面的。”
“我跟他爭的時候也是昏了頭,當時沒有想到這么多。”天依托著腮說,“要是向他道歉還能亡羊補牢的話,現在我也就不用專門到這里來勞煩兩位大哥了。這次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不過姑娘要是因這件事又在趙府待不下去了的話,來我們這里也是沒事的。”陳季說,“這些天我們一直閑置著那個房間,里面也會放一些書,姑娘可以好好看。當然了,沒有那么多錦繡衣服穿。”
“雖然不想幫你做這個事,但是我回頭也會向我認識的朋友里邊打聽打聽。若實在沒有的話,也就幫不到姑娘什么;不過若確實有姑娘所說的那種字體的話……就當我白念了這二十年錯書。但是孔圣人的話,我相信是不會有謬的。”呂聿征的神情很復雜。
“非常感謝呂兄!”天依對呂生再拜。
夜晚。天依被呂陳二人留在打烊的店里吃了一頓晚飯,順帶又遇到了前來蹭飯的廖涯。
“哦,這還不好找么?”廖涯撮口吹著口哨,“老辛就有這種癖好,喜歡收集各種有字的王八殼。”
聽了這話,天依感覺自己心里的底子更厚了一點。
“明天上午吧,你再過來一趟,我叫老辛帶著他那幾摞烏龜殼過來見你。畢竟他不識貨。”
看起來事情在向有利的一面發展。況且這一次又是小別重逢,幾個人都很有興致,遂在桌上又喝了點小酒,方才告罷。待到廖涯護送著阿樸和天依回到府中,夜幕早已經降臨了。
“怎么樣了?”趙筠已經秉著蠟燭在院門口等了多時。
“我明天還要去市上一趟,看看究竟有沒有。他們說應該會有。”
“那還好,可能還有點退路。”趙筠低著頭說,“我下午去找盧先生求情,他說他白天就預料到我回來向他求情,說我已經被你這個夷狄毒害得至深了,我不管說什么,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聽的。”
“這樣……”
雖然是個壞消息,但是也還算是在意料之中。
“既然發弦沒有回頭箭,那就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天依理了理趙筠的頭發,“小姐不要擔心,你過兩天應該就能夠看到大量的商代古人和周代古人刻的文字了。你對漢字的了解,到時候也會深入很多,這次的事情,就當老師又給你教了一次館。”
“嗯。”趙筠把頭埋入天依的懷中,“不過我還是希望洛姐姐永遠不會教到這種課,一切都平平常常的。”
天依安撫著趙筠,抬頭看冰涼的夜空。由于白天尚下過雨,所以并沒有月亮,烏云層層疊壓,天地異常陰暗。不是什么好天氣,天依想著,隱隱擔心這會不會預征著什么。
轉念一想,那位盧生今晚要也舉頭望天的話,他看到的亦絕不會是什么滄浪河漢、皓月疏星,也必然是這副慘淡的景象。天象對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只是看天的人會生發一些心理作用而已。
天依咬咬牙,默默地將那枚玉墜從自己的腰帶上揭下來,放到自己的懷中。不管明天會發生什么,后天來的是人是鬼,是牛是馬,自己已經沒有悔棋的選項了。
“小姐早點休息。”天依對趙筠說。趙筠點點頭,眼神里還是有點迷茫,但是一看天依的面色十分從容,自己提著的心便也稍放了一點。
“洛姐姐,等明天忙完了也不要忘了來教我幾個新字哦。”
“一定的,我還要一直教到你及笈呢。”
“……嗯。”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