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節 嘗膽臥薪
中午的雨一直下到黃昏,仍然沒有個停止的跡象。趙定北在屋中看書,嘈雜的秋雨惹得他心煩。午后的時候,他本想關懷一下自己的仆人,跑到現場看晏柔做巫祛病,誰成想那海夷還吃不動這一套,當場昏了過去。如果這個婢子就此一命嗚呼,那家里的一千來銖錢打水漂是小事,給妹妹找不到合適的識字通書的婢子就是大事了。自己花了一通冤枉錢,卻最終沒干成一樁美事,不知道父親會怎么說自己。
趙定北正想著這些,忽然聽得門口傳來晏柔的聲音。
“公子,進飧了。”晏柔輕聲請道。
“怎么樣了?”趙定北放下書卷問她,“怎么你還有時間給我和羮?不照顧你那知書達理的小妹妹么?她能救回來不?”
“公子放心,她的情形好了很多,至少是死不了了。”
“哦,那就好。”趙定北瞇起眼來,“你們父女倆從前就治死過仆人,但是這會你們要治死了她,那我就要考慮換一家行巫的了。”
“其實阿洛跟我們說了,她并不是懼雷。”晏柔咬著嘴唇,“其實她原本是不怕雷的。她前幾天每次犯病的時候,先是捂心蹲到地上,然后看院門口,會不會是你帶著執事和拿鞭條的人,或者我們巫人過來。”
趙定北脫口而出:“我有什么好怕的——”
忽然聲音戛然而止。趙定北似乎已經記起來了前幾天自己對她施刑的事,眉頭緊鎖起來。
“她今天本來也像前些天那樣,如果我們今天不去看她,那她的心病也不會發作得如此嚴重。結果她受了前所未有的驚嚇。”晏柔說,“我父親去看過了,說她這幾天都不能下地干活,所以讓我來您這里報會,請您一準。”
“有多嚴重?”
“她昏迷了半個時辰才醒,如果不醒,估計公子的一千二百銖就要飛到泰山去了。”晏柔咬緊牙關。
趙定北低頭不語,過了一會,方說:“這么看,是我不該在響雷的時候去那里了。帶我去看看。”
晏柔帶著趙定北來到自己的房間。趙定北走到房間門口,突然停住腳步,跟晏柔使了個眼色。
晏柔遂向屋內預報了一聲:“小公子來了,這次是來探望你的。”
趙定北這才放心,命晏柔打開屋門。天依仍然躺在榻上,屋子里全是草藥的熏味。
“公子!”天依欲起身行禮,但試了幾下,沒有起來。
趙定北朝她擺擺手,自己走近前,借著燭火一看,果然這個小婢女的面色仍然很不好。
“想不到會這樣。”趙定北嘆了氣,沉吟一會,對晏柔說,“我回頭吩咐執事,允許給你撥每日一人份的肉,但是得全用在她身上,你不能獨吞。”
“唯。”
“這兩天一定要照顧好她,其他事我讓其他人先做著,我妹再過半個月就到府上了,一定要讓她健健康康的,去迎我妹妹。”
“唯。”
趙定北又在屋內來回踱了幾圈,似乎還想說什么。最后,他站定,朝晏柔說了一句:
“我之后還會叫執事每天送膽過來,讓她日服練膽。……見到我都怕得跟個啥似的,像是一個軍司馬家的仆人么!”
晏柔哭笑不得,只能受命。趙定北說完這句話,就背著手走出門去。天依躺在榻上納悶,原來漢代也有吃啥補啥的說法了?
又一聲雷在外面打過,天依的心跳驟然又加速了一些。晏柔馬上走過來,輕撫天依的肩背。
“沒事,我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天依對她說,“過兩天不知道會不會慢慢好起來。”
次日,天依一上午都躺在晏柔的床上,任日頭升得超高都沒人叫她起來。心率平穩。
啊,周末的感覺。
天依蓋著衾被,似乎很享受這個狀態。前些天都是每天一早起來就要干活,出一身汗,像今天這樣啃病假的日子,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出現。
“噗嗤——”晏柔在她身旁,突然笑出聲。
“怎么了,姐姐?”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生了病還這么晏然的。”
“我這次是急癥,現在正在恢復的階段,當然沒有太大的痛感了。”天依對她說,“姐姐從前應該也有這種經歷吧。”
晏柔搖搖頭:“我生過的病,都是過很久才逐漸康復的,每天都不舒服,而且還要面對父親的藥湯,更難熬了。”
“是這樣啊……”
忽然有人敲門。晏柔一看,是一個仆侍,端著一個木案,上面似乎放著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啊,膽來了。”晏柔迅速分辨出了那團東西。
“生的?”天依有點吃驚。
“小公子吩咐的,讓我每天來喂兩次膽。”仆役欠身道,“要看著姑娘吃完,我才好回去向他交差。”
“這個……就不必了吧?”天依看著案上的苦膽,頭皮有點發麻。
“這是命令。”仆役搖搖頭。
“那個……我能代食么?”晏柔朝他問道。
“不能,只許這位姑娘吃。等什么時候姑娘病好了,再停。”
仆役用一把木刀把苦膽分成幾份,拎起其中一份,伸向天依。
“等一下,我還沒做好準備……”
他似乎并沒有在意天依的話,見天依不愿開口,直接把住她的下巴,將這份苦膽送進去,隨后緊緊把住天依的口鼻,不讓她開口吐膽。天依有點難受,唔唔地發了幾聲,掙扎無果,只能將一整口苦膽咽進食道。確認天依已經將苦膽吞入喉中,那個仆役方才把手松開。天依一連狠咳了好幾聲,其間兼帶干嘔。她感覺滿嘴都是那個仆役右手咸澀的味道。晏柔在旁邊看得心疼。
“你這樣硬喂,當心我向小公子告發啊。”晏柔對他說。
“同我沒關系,這就是公子的意思。”他似乎并不怕這種話,“剩下的苦膽,還要我幫忙喂嗎?還是自己來?”
“自己來,自己來。”天依連忙說,隨即自己拾起一片苦膽,看著它猶豫再三,還是塞進嘴里。沒咀嚼幾口,便欲吐出來,見仆役又要堵自己的嘴,連忙乖乖地自己用右手捂住嘴巴,深吸一口氣,全部咽下。如此數番,算是把整個苦膽都吃了下去。臉上很明顯地寫著難受兩個字。
“好,那我去回稟公子了。”仆役端起木案,起身離開房間。
“太難吃了!”天依一邊咳嗽一邊說,“想不到是喂的生膽!”
“小公子也是為你好,讓你以后少受些驚嚇。”晏柔只能這么安慰。
“怕是我明天就要被來送膽的給嚇死了!”天依嘆了口氣,“要真吃啥補啥,要是我是公子,他是下人,我每天派人給他喂魚頭!”
“不至于到明天,膽今天晚上還會再來一次。”
“啊!”天依崩潰地躺在榻上。
“阿洛也不要太喪氣,至少除了膽以外,還能天天吃到肉了不是?”晏柔看著她笑笑,“從前越王勾踐給吳王做俘虜,每天臥薪嘗膽,阿洛好歹還沒到臥薪這一步啊。”
“要真到了,我就不活了!”天依用腳踹踹布衾,“什么公子啊!晏姐姐,你都跟了他十年了,怎么就不課他點好的呢?”
“能怎么課?我是下人,他是主人,哪有仆人教主人做事的道理呢?”晏柔嘆嘆氣,“再說了,他身邊不光有我和我父親,還有一堆執事、小吏、犬馬,他們每次就會撿好的話說,我人微言輕,說實話也影響不到什么。”
“那他的老師呢?老師應該會教他的吧。”
“趙司馬倒是延請了儒士,但是儒士只教他讀書習禮,禮是他們那些人內部用的,對待我們這些下人從來不需要禮。況且,他讀書讀得好,那老師也就不管他日常生活有沒有什么其他的地方做得失當。”
“可是學生犯了事,當老師的難道不受懲罰么?”
“這可不算犯事。他對其他人都禮貌得很,而對我們這些下人,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犯法,都不算犯事。”
“鞭笞難道不是犯法么?”
“他若到大街上去鞭笞一個平民,或許可能應該是算的。”晏柔道,“對我們的話,算是行家法,不算。”
“天!”天依有些泄氣地躺在床上,后悔自己喪失了自由民的身份。不對,自己在被買之前也還算不得自由民,是個黑戶,處境比仆役更危險。這么說,自己賣身入府,反倒是實現了自己人生的一個飛躍。真有意思。
“不管怎么說,我們盡力不犯府里的規矩就行了。”晏柔繼續撫著她的肩,“現在的大事是把病養好,不要落下病根了。我父親一會就會送藥和肉羹,你先吃哪個?”
“——藥!”
“真乖!”晏柔咧開嘴,摸了摸天依的頭發。天依忽然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幼兒園。
如此這般又過了幾天,天依漸漸從對雷電的恐懼中擺脫了出來,心臟的活動似乎也穩定了。送膽的那個仆役,也減少了每天來的次數。這幾天可以說是自己的人生頂點了,每天都能隨時賴床,還能吃上肉,這讓天依有點忘了自己是府中的婢子,在現代社會生活的感覺正在一點點回來。
要是再來個wifi,那就更好了。恍惚之間,她突然感覺自己還記得wifi是什么,實為自己人生的一件幸事。
不過,這種日子很快就結束了。大約是天依能夠下地給晏柔幫忙的兩天以后,就有差人來告知天依不能繼續賴在榻上,必須每天繼續參加勞動。同時,肉羹的供應也停了。
當然,好處是,也沒人來送苦膽了。天依這幾天不知道吃了多少膽,以至于現在她就連粟米、菰米這些尋常的粗糧,都啃得津津有味。
某種程度來說,趙公子的這些苦膽倒是幫自己再發現了這些食材的鮮處。
就在這一段時間里,時序逐漸地轉入了初秋。雖然仍然有艷陽天,但是連天的秋雨逐漸多了起來。雷聲倒是漸漸遠去了。
下午。晏柔和天依做完了活,躲在廊下看廊前的檐雨。雨水時大時小,院中的幾棵皂角樹的葉子被雨澆得濕軟,和樹枝一塊在小風中搖曳。庭院地上的草長勢仍然很好,跟夏天一樣熟嫩。面對這一片青草,天依突然生出一股拔兩把來咀嚼的沖動。
眼前的小草被風一刮,搖搖晃晃的,好像在不停地向天依暗示:“沒有農藥哦,來吃我。”
最終天依還是沒有抑制住這股突然的沖動,走到廊下的院中,冒雨拔了一撮草,放入口中。
雖然有股纖維的澀味,但是比膽好吃多了。味道還是很獨特的。
“阿洛,這是草啊。”晏柔對這個行為有點疑惑,“又沒有饑荒,怎么阿洛這會吃上草了呢?”
“不一定只有饑荒才許人吃草吃花吧。”天依說,“而且不獨饑荒,古代的避世之人也喜歡吃啊。屈原就是朝飲木蘭的墜露,夕餐秋菊的落英的。”
“唔……”晏柔撓撓后腦勺,“那阿洛還得等個一段時間,等菊花都開了,阿洛就可以放開了吃了。”
“主要我是看它們就覺得蠻好吃的。色彩這么嫩,黃綠黃綠的。”
“真的好吃么?”
“真的。”
晏柔便也半信半疑地采了一撮草來,放進嘴里咀嚼,不一會兒連忙又吐出來。
“什么啊!都是草汁兒。”晏柔似乎并不太習慣這個味道。
“我自己覺得還挺好的呀。”
“你啊,是公子的苦膽吃多了!吃啥都好吃。”晏柔搖搖天依的腦袋,“真可憐啊。”
“還是蠻有野趣的。”天依對那口草下了最終的評語。
兩個人繼續看雨。雨勢忽然加大了一些,風向也有所改變,有一些雨點飄進檐內,打在了兩個姑娘的裾擺上。
“呀,我們回屋里去吧。”晏柔道。
“沒事,我還蠻喜歡雨水的。”天依托著腮,癡癡地看著眼前的雨線,“淅淅瀝瀝的,真好看。”
“我們貧家,天生地就怕雨。”晏柔搖搖頭,“要是沒備蓑衣,一下雨,淋濕倒是小事,要是因而生了病,就是大事了。”
天依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小的時候,還在老家那會,有一天父親回到家,說縣上下了什么命令,征發四里的壯丁到縣里去報到,準備去甘泉服役,防備匈奴。結果那天晚上突然就下大雨,時節又比較冷,結果我們第二天出去看,林邊的道路兩邊全是昨天晚上被淋死凍死的人,足足有幾十個。”
天依聽著這個故事,忽然感覺后背有點涼。這是她頭一回聽說雨還能淋死人。
“那年我才六歲,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看到死人,而且有那么多……”晏柔抱了抱自己的雙臂,“死在路邊的,大多是那種三四十年的人,體質比較弱,身上又單薄……”
“太慘了。”
“至少它沒變成洪水,”晏柔咬咬唇,“轉到來年,又接連下了好幾日雨。我們當時都覺得要不好,果然,黃河就決口了。那會兒我七歲。我們家在一個小坡上,剛好沒被洪水淹過。我跟父親就站在家門口,看那些浮木、茅草、浮尸從下邊流過……聽說今上當年發了十萬兵卒去堵塞決口,但是并沒有什么用。我家的田也被淹了,存下的糧黍吃不了幾天,全家便等水小了一點,淌水同那些流民一路往西走,最后就剩我和父親到了洛陽,其他人,不是走了……就是走散了。”
天依倒吸一口氣,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心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哎,也罷,不提這些了。”晏柔理了理她的發梢,“人還是要往前看,現在在府上,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擔心吃土石。”
“對了,晏姐姐,你逃難過來時,是七歲?”
“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姐姐今年是十七歲。”
“對。”
天依忽然發現自己的年齡比晏柔大幾年。不過自己初到府上的時候,還以為晏柔稍微比自己大一些。
“其實我已經二十一了……”
“誒,是這樣么?”
天依點點頭。
“這么說,我們一直都叫錯了。”晏柔低頭道,“應該是我叫你姐姐的。我看你這么嬌小,還以為你才十六呢。”
“沒事,就按習慣叫吧。”天依笑笑,“晏姐姐。”
“嗯。”對面似乎稍微從回憶的陣痛里擺脫了一些。
“對了,趙公子的妹妹,似乎明天就要到了。”晏柔對天依說,“你好久沒沐浴了,小公子讓你今晚洗個身子,早點睡,明天一塊去迎她去。從明天起,你就是她的貼身侍女了。”
“啊?”天依聽了這個有點擔心,“會不會是又一個小公子啊?”
“這個我也不知道。”晏柔聳聳肩,“我之前也沒見過她,她是十四歲左右,比我小兩歲,比小公子小一點。至于脾性如何,現在還只能猜。”
“究竟是什么樣,還是要見了第一面再說。”天依說,“到時候再看吧。”
說是這樣,但是在自己真正的主人即將到來之際,心里還是有點緊張。天依看著檐下的雨,不斷地腦補她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什么樣的性格。秋雨,秋雨,不知道伴隨著秋雨到來的她,又會給這個瓦檐圍成的小世界增添何種變數。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