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陽,你醒了。”正在往水缸里倒水的長寧招呼道。
“明天我還你。”長陽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水缸。
“挑水可以還,名聲還得了么!”一聲斷喝,長陽的腿便軟了。
院子中央,陽光下,擺著一張長凳,凳腳,放著一根棍子。
“父王……”
“堂堂大齊公主,竟然如此失態!還讓男人背著回來!成何體統!!!我大齊的臉面被你丟盡了!!!”
“父王……我……”長陽四顧,母后坐在屋檐下,低著頭縫衣裳,不吭聲。
“果兒也喝了的……”
“果兒比你識大體!人家只是應酬,不像你這般,喝得跟死豬一樣!”
長壽在澆她的牽牛花,張德瑞和張果兒不見人影兒。沒有任何人說話。
“趴下!”張隆昌喝道。
長陽身子一震,雙腿打著顫向長凳走去……
一……二……三……
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棍子落在身上,不怎么疼……
長陽回頭看了一眼,棍子換了,不是帶倒刺的黃荊了……
又有一條新責杖了。何時,再逃一次難……
“你還笑!看我不打死你!”
……
院子邊上,兩件濕漉漉的衣裙晾在陽光里,還在滴水。呵,那是我的新衣。長到15歲,第一身屬于我的新衣。上學真好……
水缸里一聲響,一條魚躍出水面,鱗甲在朝陽的光暉下閃著寒光。
又有魚吃了……
張隆昌大概打累了,將棍子扔在柴禾上,坐在一旁喘氣。
長寧長壽走過來,默默收起長凳,將長陽扶進屋里。
“讓你不要去,你偏去。惹惱父王還是自己吃虧……”
長寧在耳邊絮叨著。經過母后林淑媛身邊時,林淑媛看了長陽一眼,沒說話。眼里是無奈,厭惡,和麻木。
“母后,我要梳垂鬟分肖髻。”長陽喊道。
“嗯?”林淑媛一時沒回醒過來。
“我已滿15歲了。”長陽又道。“可以行及笄之禮了。”
林淑媛摩挲著手里的針,對懷里那一堆破舊的衣裳道:“你愛梳什么髻,就梳什么髻吧,何必來問我?我又生不出銀子來。”
長寧低下頭。家里唯一的一根簪子,在她的頭上。母親頭上的,是一根柴棍兒。要行及笄之禮,至少得有一根像樣的簪子啊……
“呵,你買新衣都有銀子,輪到我,就沒錢了!”長陽冷笑,兩行淚從臉上滾落。
前天,林淑媛才給四個女兒一人買了一身新衣裙。此刻,長陽的那身,因喝酒吐臟了,正晾在院子邊上。
林淑媛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緊張地看了看一旁的丈夫吉旦王,吉旦王面無表情,仿佛在想心事。
“那……是賣魚換來的銀子,哪里有多余的給你買簪子……”
“呵,母后賺錢辛苦了!是的,家運困頓,哪里有錢來給我買簪子呢……”
長陽沒說出口的話是:如果是給張果兒買,定然就有了……
進了屋,長寧替長陽抹去臉頰的淚水,輕言道:“二妹,今日你便不去上學了吧?在家中好生休息一下……”
長陽凄然笑道:“在這樣的家,不若去學里。”
“你的衣裳……”
長陽想起來,自己的新衣裳還是濕的。
“我穿舊的去就是。大不了,讓她們再笑話一番。”腦子里,顯現出汪若蕓和謝蘭香嘲笑的眼神。
“要不然,你穿我的去吧?”
“你不也只有這一身嗎?”
“……”
“謝謝長姐……”
林淑媛站在門口,手里托著剛才縫補的衣裳,遞給長壽道:“給她吧。”說罷,轉身出去了。
來到門外,林淑媛撿起地上的針線簸籮,準備下地干活。他見張隆昌已然扛著鋤頭走在前面。
朝陽金色的光澤灑在這個男子的肩上,顯得更加佝僂。當年,她是多么意氣風發啊……
林淑媛的眼角又沁出淚來。
要堅持住!長安已然有話傳來了。
目送父母一前一后扛著鋤頭出門,張果兒心中一片酸楚。誰能想到,這曾經是一對全天下最尊貴的夫婦呢?14年前,他們被祖母吳萌趕下朝堂,貶來明州,榮極而衰,是多么是無奈。14年,他們居然帶著子女們熬過來了,沒有一人死亡。
命若膏粱。
一定要在這里好好活下去,就是這里——明州,全家人在一起……
……
四姐妹將家里一切忙活好——準確說,是大姐長寧將家中一切安顧好,日頭又已上三竿了。
長陽看見,她最小最受父母寵溺的妹妹張果兒,居然穿了一身舊衣衫,攔在門口,不讓她出門。她明明有新衣,也沒有弄臟的,卻故意穿舊衣,是來洗刷我嗎?
“你什么意思?”長陽抬了抬下巴。“不要以為他們偏袒你,你便可以任意妄為。告訴你,我不怕你!”一個你字,長陽幾乎是咬出來的。
張果兒沉默了一下,從身后托出一身衣裙,道:“穿這個吧。我倆身形差不多。”
張果兒是從小沒奶吃,瘦得可憐;長陽是長大了從來就沒吃飽過,發育不好,瘦得可憐。
一瞬間,長陽眼中閃過一絲感動。但很快,這一絲感動便消失殆盡。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哪一次挨打,不是你從中作梗挑唆?這一次,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
張果兒一時語塞。張果兒前生零星的記憶告訴她,以前,張果兒是做了不少損人利已或不利已的事兒。那時候的張果兒,不懂事,只知道在父母前爭寵得乖,哪里知道世事日常的艱辛?貧窮的家境和閉塞的人際交往,教會了張果兒窩里斗。
如今的張果兒,只想善待家里的每一個人,保護他們。
面子不重要,面子不重要,面子不重要……親情重要。
“我只是想,今天我不去浣梧書院,不用穿新衣裳,便把衣裳讓給你……”
“果兒你如何不去書院?”長壽問。
書院里的課程都太簡單,張果兒不但會,而且前世便已精通稔熟。去上學,無非是為日后展露才能求生,找一個說得過去的說法。
家里一下子少了四姐妹的勞作,著實亂得不成樣子。嫂子一人在家里烤尿布,打翻了碳爐,差點兒燒到侄子,飯沒人做,自然地里的張隆昌等人也吃不上熱飯了,莫說吃熱的,午飯都沒吃,三個人硬是餓著肚子天黑了才回來煮黍。
鬼知道嫂子一人在家里帶著小侄子,又是怎樣度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