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宣平侯府倒也是飛檐翹角,如今卻只剩了一片廢墟,處處是烈火燒過后的痕跡,斷壁殘垣,殘瓦破礫,好不凄涼。走近了瞧,只見一片廢墟上立了個老道姑,嘴里喃喃的:“作孽喲……”
那老道姑在廢墟中翻找著,不時翻出個金的耳珰子,半截玉鐲子甚么的,當她翻開半柵殘破的梨花櫥時,險些驚呼出聲——下頭有個三四個月大的娃娃,竟是還活著!她瞧著那個娃娃,小小嬰孩竟朝著她“咕嚕”了一聲,她趕緊將那孩子伸手抱了起來。
老道姑抬眼望了望,忽的發現個少年人朝這邊走來,趕忙抱了那孩子遠遠逃開了。
來者是當初宣平侯的嫡幺子,這廢墟里頭曾今的小爺,陸冥之。他腳下似乎不穩,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回來這一路,他瞧見了“自己”的頭顱被砍下,同家中男丁的首級一起懸在城門樓子上,他聽說了往日自己最疼愛的三妹妹白芷教人凌辱至死,他手摳著地上的瓦礫,卻一滴淚也落不下來,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以及,聽見自己對身后那人說:“你家姑娘是要見我?”
陸冥之朝著堂屋的方向叩首三次,握了一把灰在手里,起身而去,天邊一抹火燒云燒得像那日宣平侯府的大火……
齊威侯府……
“你哥哥要殺我,你卻要救我,真不知齊威侯家的人是個甚么意思?”陸冥之抱臂而立,臉色慘白,嘴上開裂翻起皮來。
。寧翊宸彷如早就料到他會是何反應,只喚了個老媽子來為他倒水,口中道:“你隨我來罷。”
齊威侯家三四年前才遷到宣平,開牙建府的晚,府邸尚新,卻也建了祠堂,大門沉重,氣氛森然,只聽寧翊宸一聲吩咐下去:“開祠堂。”兩扇大門緩緩推開,吱呀作響,仿佛陳年的興衰榮辱全揉在里頭。
陸冥之聽了,只低著頭,看不清神色。寧翊宸瞥了他一眼,道:“怎么,覺著我是個女兒家,開不得祠堂?”
陸冥之不說話,寧翊宸又道:“寧琛上京邀功去了,這府中如今全是我的人。”進了門,里頭黑漆漆一片,寧翊宸又吩咐:“掌燈。”
明明是個孩子,說話卻是成人的語氣。陸冥之心道。
她喚他過去,她踮了腳尖,掀開黃花梨雕祥云紋的盒蓋,道:“你看看那頭上四個字。”
“治世文臣”嘛——這是她家的丹書鐵券,齊威侯封侯的丹書鐵券。她冷聲道:“你可知你家的上頭寫了甚么?”她頓了頓,“開國元勛!”
“你可知寧琛斬你父親時說的甚么?他說‘你道我是個書生,可我卻是朝廷的將首!’拿的一把尚方劍好是威風吶!他占的不就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理?”說到這里她似乎氣極,“我那庶兄寧琛是個甚么人?弒父害弟,逼死嫡母,他怎么謀來的侯位,哪個不清楚!你父親封疆大吏,鎮守宣平;家里頭滿門清貴,代代都有得力的兒郎。那皇帝,竟要讓他,斬殺了你們全家?”
寧翊宸冷哼一聲:“倒是好一對昏君奸臣!那昏君,看著四方百姓疾苦不顧,到還想著建高塔;四處揭竿而起的不理,到先殺忠臣,斬元勛,狡兔死走狗烹上了!”她從后頭下人手中接過一物,仿佛使出全身力氣,猛地擲在地下,“咣當”一聲,整個地面都顫了顫!
她抖著手指,指著地下那東西,對他說:“你看看!你好好看看!”陸冥之看向那半圓的鐵片,黃金嵌首,朱砂填字——那是他家的,宣平侯封侯的丹書鐵券!上頭“免死”兩個大字鮮血似的,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寧翊宸冷笑:“你看這多重的丹書鐵券,本該是多厚的君恩啊!可你現在敢說‘君恩四海’這四個字嗎?你如今能對那昏君道一句‘謝主隆恩’嗎?可惜你父親你大哥,好一番忠臣赤子心!臨刑前還要面北拜過主上!”她緩了緩氣息,道:“冥之哥哥你原先是家中幺子,上有父兄護著,如今可只剩你一個人了,你當如何?如今這般昏君奸臣當道,你當如何?這世道,大越的氣數可是快盡了。”
陸冥之猛地瞪大了眼睛,臉色慘白,呼吸起伏仿佛叫人掐了脖子喘不上氣。
寧翊宸只道:“怎的?還非要我明了說出來?”言罷,她竟是跪倒在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高呼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陸冥之腦中一個悶雷炸過,眼中神色堅定起來,著了魔似的,道了句:“平身。”
后面響了一聲,似是倒了個未點的燭臺。寧翊宸眉頭蹙了蹙,道:“小寰子你也躲了半天了,還不出來,又不是沒讓你看著。”說著,后面畏畏縮縮走出個小女孩,擰著帕子,低著頭,站到寧翊宸身后。寧翊宸道:“我二妹妹年歲小,還不曉事,許是嚇著了,冥之哥哥莫怪罪。”
言罷,她又讓后頭人取過一柄槍來,那槍頗重,幾近有寧翊宸兩個高,她使了全身力氣,卻硬是自己穩住了那柄槍,顫巍巍扶了槍站住,道:“這是你大哥哥陸冠之使的,破月槍。”那槍尾一點點錯彩鏤金閃起光來,“如今我將它交還與你,你接過它,便再也不是宣平侯陸家的四爺陸冥之。”
陸冥之接過槍,仰頭長呼了一聲:“大哥!”眼角滲出淚來。
寧翊宸道:“你走罷。”她渾身脫了力似的。
“阿嬰。”他喚。
“走罷,別回頭,從這里出去,世上再無陸冥之這個人……”
他拱手俯身行了禮,柔聲道了一句:“后會有期。”
陸冥之轉身離去,身后幽暗昏惑,身前星斗燦爛……
寧翊宸緩緩地,夢囈一般:“宣平,再不會是從前的宣平。”
第四回
這幾年天災不少,朝廷的賑濟又層層克扣發不下來,便有人忍不下去揭竿而起,漸漸的形成了幾支起義造反的隊伍。原先,宣平侯在時到也算是鎮得住,如今宣平侯府徹底不在了,幾支隊伍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陸冥之思索了一陣,自己并不清楚起義軍的具體情況,若是另拉一支隊伍起來,謀劃不好容易散伙,弄不好怕是要丟了命去,不如去尋了已有的隊伍,倒還能謀些發展。
近日寧琛不在,有一伙子起義軍趕緊趁了機會要招兵,陸冥之便打算去試一試。
眼見著前頭一大群人力吆喝著,陸冥之上前去,朝著個管事模樣的人問道:“這里可是在招兵?”那人正要應聲,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狐疑道:“你來呢要?”說的是宣平土話。陸冥之應道:“嗯!”那人又看了他一會子,突然站起來大叫道:“大家快把這個勺子抓航!肯定是齊威侯那邊派來清剿咱們的!”陸冥之駭了一大跳,噔噔兩下就上了墻,在屋脊上一溜兒跑著,跑過好幾條街才停下來。
方才發生了甚么?陸冥之心下疑惑,抬起手來,石青色袖上的緙絲團花明明暗暗,到煞是好看。
緙絲團花?!!陸冥之心里苦笑,這還是阿嬰給的衣裳,如今再穿來,怕是不合時宜了,這一看便是個公子哥兒。
怪不得呢。況且,自己的官話怕是說的太好了。想到這里,陸冥之忙在地上滾了幾圈,地上土大,轉眼間衣裳上頭便全是灰塵,他順勢將衣裳扯破了些,腳上一雙挖云子的粉底小皂靴也扔了,只光腳站在地上,找了塊破布將破月槍槍尾那一點錯彩鏤金包上,抬手將頭發揉亂。
行了,這下不像紈绔了罷?陸冥之心道。
陸冥之觀察半晌,換了個招兵的管事,好容易才將名字報上去。
“娃娃,叫撒名字呢?”
陸冥之輕輕嘆息,道:“陸四郎。”
“嘔吼,可憐的,鞋也沒有的。”言罷竟是發了身衣服給他。還統一著裝呢?陸冥之心下笑道。換了粗麻布短褐,倒也干凈清爽,鞋底納著密密的針腳,也不知是誰縫的,大約是兵士的家眷罷。總不能是招了繡娘來罷?他碎碎念著。
“嘔吼,你這槍勞道嘛!那個地方弄來的?”那管事又說話了。陸冥之一個激靈,道:“搶的嘛!”那管事笑道:“可以呢可以呢,候著去罷,等會子大將軍就來了。”宣平土話說起來有些胡人的口音,卻不難聽懂,陸冥之自己也是會說些,這么著也是糊弄了過去,聽說叫自己候著去,陸冥之心下笑笑便也候著去了。
正當陸冥之與一幫少年郎坐在一起時,他面前過來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歪著頭看了他半天,那少年生一雙桃花眼,琥珀色的瞳仁清澈明亮,臉龐被太陽曬得有些微黑,盯了他半天,才開口道:“這位哥哥,可否能過來一下。”
說的是官話。
陸冥之心下起了疑,便也更著他過去了,走到角落里,那少年深吸一口氣,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道:“你是不是宣平侯家的小爺,陸冥之?”陸冥之聽了,心下大驚,一把將他摜倒在地,死死掐了他的脖子,冷聲道:“知道太多了罷。”那少年憋得滿面通紅,掙扎著道:“你聽…聽我說嘛…我我我我又不是要害你…你你你完了再掐死我也成啊!”陸冥之將他一把甩開,看那少年翻在地上咳嗽,冷冷道:“說!”那少年一口氣緩下來:“你這人真是,我都來起義軍了,還能到寧琛那去把你賣了不成?太沒革命精神了罷。”
陸冥之撇撇嘴,不想說話。那少年又道:“我就是看你竟然還活著好奇罷了,我可是認得你的!”陸冥之道:“那我怎的不認得你?”
那少年笑笑:“你一個爺,能認得我才怪呢。”他揉著自己的脖子,胡亂清了清嗓子,“兩年前你在校場逞強,硬是左右手開了你大哥的八力大弓,我可看的真真的!你轉身我便看你神色不對,怕是將自己弄傷了罷?”陸冥之心下尷尬,是脫臼了啊,卻仍是開口問道:“你是哪家手下的?”他只當那少年是父親麾下哪位將領的手下人或者親眷。那少年扯著嗓子:“甚么哪家手下的?我在下頭給你們倒酒呢!”
什么玩意兒?倒酒?
那少年又道:“我家開的杜康坊!”
唔,商賈人家的孩子啊。那少年又道:“如今你這情況,竟也來起義軍了!有血性,到真是個兒子娃娃!”又說上宣平話了。
陸冥之問道:“那你為何要到起義軍來,你家生意不正好著呢。”那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我啊,家里逃出來的。”仿佛有些難過:“商賈人家死了姨娘的的庶子,怎么活喲?”那少年又啐了一口:“啊呸!什么姨娘!那是我娘!”見他談及家事,陸冥之也不好言語,只靜靜地聽他說。
過了會子,那少年又嘻嘻笑起來:“哥哥,現在叫你爺可是不行了,我該怎么喚你呢?”陸冥之也笑道:“陸四郎。”
“喔,四郎啊。”他道,“我叫燕齊諧,志怪的那個《齊諧》。等過了年關,我就十三了,哥哥你呢?”宣平習俗,不算虛歲,是以這燕齊諧說的應是周歲了。陸冥之也道:“我十四歲,不是年關生的。”
燕齊諧仿佛高興起來:“等會子等將軍來過了,我請你喝酒去!”
果然是家里賣酒的孩子啊。陸冥之心下好笑,便也應了下來。
“前越建平十一年,太祖初遇長寧王燕齊諧,太祖少,見長寧王言及身世秘事,怒極,扼長寧王頸,王近氣絕。”
——《昭史·太祖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