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黎明時到達荊州,一行人收拾下船。
弄苒替扶嬴換了件淺粉色的衣裙,交疊的領邊用藍色薄紗制成的蘭花點綴,襯著她的肌膚更加白皙如脂。
許是昨晚的驚心動魄,她的眼窩稍陷,整個人也了無生氣。
當她站在碼頭望見岸上等著的人時,怔住不動,神色也開始漸漸凝重。
那是一襲月影白紗,衣袂翩翩,清風扯著他的幾縷發絲,他的眉目溫柔似水。
陽光在他的身后畫著淺淺的光暈,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郁,一支潔白的長笛橫握在手里,在這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叫人挪不開眼。
見她停住,白衣男子快步向她走去。
當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刻,眼波流轉,脈脈含情。
兩人靜靜凝視對方,眼里似乎有千言萬語。
許久,他低低問一句
“嬴兒,你可還好?”
她心中本將千萬委屈與恐懼按捺下去。
可任憑怎么頑強的圍墻,此刻卻也可以被他一句簡單的問候擊得粉碎。
而造化弄人,她不得不將滿腹苦水化作一口氣咽回肚子里。
“我沒事”
“這位就是溫憐公子了吧,不知荊州十郡軍事一職做得可還舒坦?”
謝沉檠不適時地介入,打斷兩人的對話。
他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無邪笑容。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謝相了吧。”
溫憐笑語溫雅。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謝沉檠。”
他看似謙虛地擺擺手,笑意不減。
扶嬴夾在兩人中間,感覺氣氛有些奇怪。
長亭也在一旁奇怪地盯著這兩個暗自較勁的男人。
弄苒往前湊了湊
“公子,姑娘昨晚一夜未睡,還是讓姑娘先回去休息吧。”
聞言溫憐又轉回疼惜,從弄苒那將扶嬴接到自己的身邊問
“我收到弄苒的消息就在擔心你,可有什么地方受了傷,痛不痛?”
她搖搖頭,跟著他慢慢遠離碼頭。
謝沉檠立在原地,凝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臉上笑容漸漸消失。
雖然荊州遠比不上建康城的繁華,但也是珠璣盈市,羅綺滿城。
桓氏在荊州的住宅為了遠離喧囂,就設在離鬧巷較遠的街深處。
午后,扶嬴的房間里,溫憐屏退了丫鬟,只留他二人在屋內。
“你來信說要將輕蕁許給謝沉檠,可是思慮周全了?”
他淡淡道。
“是,這大概是最好的辦法。”
“不問輕蕁的意見嗎?”
他的氣息有些紊亂。
聽出他的話另有深意,她無力垂下頭,眼神復雜。
他繼續說下去
“你的信中還寫著要與謝家五公子聯姻。”
說著似痛苦般地擰起眉毛。
“是”
她不否認。
“那你是否想問過我的意見?”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他知道有家族存亡的責任在她身上,所以也怪不起她。
“抱歉,我們的事,就算了吧。”
她一樣是痛苦纏身,心口鈍痛陣陣,可臉上還是要表現得云淡風輕。
半晌,溫憐長舒口氣,道
“無妨,我等你便是了。”
詫異地抬起頭,她望著他明亮如洗的眼眸,凄然一笑
“溫憐,你不必這樣的。”
“那是我的事,無論你去哪,嫁給誰要做什么,我等著你便是了。”
他的眼神堅定不移,凝視著等她做出回應。
扶嬴從榻上起身,踱到他的面前,眼睛里面的光芒不停變幻。
“不行,我不能誤了你。”
“你從沒有誤過我,嬴兒,你要怎樣才懂,我視你如命。”
他巨大的悲傷另她動容,眼底晶瑩的光芒不停閃動。
忍住即將崩潰的淚水,轉身用嘆息般的聲音對他說
“是你不懂,我不要你等,出去吧,我累了。”
“好,我不打擾你。”
他有些挫敗地推門出去,也沒瞧見屋里她單薄的背脊開始顫抖。
扶嬴合上眼,淚水大滴地砸下來,在淺色的衣裙上開出褐色的花朵。
溫憐在回廊里沒走幾步,便瞧見了不遠處提著酒的謝沉檠。
“謝大人想同在下說什么?”
兩人在亭臺中坐定,漆耳杯里斟滿清酒,早春料峭的寒氣在二人身上度上一層銀霜。
謝沉檠喝了酒,搓著微僵的手笑道
“溫憐公子真的就打算一直留在荊州做個閑散官?”
“謝大人不必同我打官腔,在下閑散慣了。”
溫憐也將杯里酒飲盡。
聞言,謝沉檠尷尬地皺皺眉,替自己和溫憐又倒了酒。
“想必,桓姑娘已經將隨軍出征的消息告訴公子了吧。”
“隨軍出征?你同司馬氏究竟逼了嬴兒什么?”
溫憐立即瞪起眼睛。
“公子應該了解桓姑娘,誰又能真的逼迫得了她什么呢?時事如此,不過請公子放心,我定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桓姑娘的。”
他說著,端起酒杯,另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撩開外衣露出腰間的夕霧玉佩。
對面的溫憐本不屑與他的話,可瞧見他露出來的玉佩,瞬間愣住。
謝沉檠偏頭嘗著杯里的酒,嘴角悄悄彎起。
凜冬雖過,但荊州還是飄起了小雪,洋洋灑灑在荊州城的上空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屏障。
長亭冒著雪,帶上幾個小廝出入城中的繡坊商鋪,為扶嬴準備婚禮用物。
今日,新雪初晴,陽光微醺,弄苒硬是將在屋里昏沉幾日的扶嬴拉出來,乘上馬車到郊外散心。
一陣顛簸,馬車停在一處山腳下。
兩人踏著節節青石向上攀去,石階兩旁的樹枝掛著冰晶,在陽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微風拂起扶嬴鬢角的碎發,她微微眨著眼,清眸流盼,不施粉黛的臉上泛起薄霧。
“姑娘,得了空您好好勸勸溫憐公子吧,公子幾日都沒有好好進食,已經清瘦了好多。”
弄苒在一旁嘆息道。
“他這幾日,可在府里?”
“沒有,不過公子最近都會來這邊吹笛,這會兒,應該在了吧。”
聞言,她的眸光閃動。
踏上最后一節臺階,眼前來到一處開闊地界。
小徑蜿蜒,林深迷蒙處淡淡紫衣,豐姿俊秀。
他將玉笛橫在嘴邊,氣息流動,低沉婉轉的樂聲便隨著耳邊起伏的微風慢慢傳來,如泣如訴。
扶嬴愣住,怔怔地望著那個手持長笛的男子,眼神悲戚。
“姑娘,去吧。”
弄苒輕聲說著,退至一旁。
她就站在原地望著他,他的長發被露水打濕在陽光里閃著金色的光澤。
他也一樣看見了她,放下笛子向她伸出手。
盯著那手,她猶豫著,卻是始終沒有湊近。
“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
她道。
他真的消瘦了,眼神疲憊,他本應是才氣翩翩的當世笛圣,可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嬴兒,你來了。”
他的語氣藏著哀傷,無奈。
深深吸氣,她想找個輕松的話題
“剛剛那首曲子沒聽過,新譜的?”
“是,為你譜的,朱雀橋。”
“溫憐”
“你不必在意,我也只不過是你所有考量里,輕易就可以棄掉的那個而已。”
他帶著怨說出這句。
蹙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在說什么?”
“嬴兒,你是不是早就將我棄了?將我們的感情棄了?”
她詫異,覺得他的話越發匪夷所思。
“溫憐,你怎么了?”
“嬴兒你可還記得夕霧花有何意義,我同你過說,最深沉的執念,一往情深。”
他的聲線顫抖,周身籠罩著莫大的悲傷。
她無力垂下頭,眼淚靜靜地淌,聽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說會在定下婚約的日子送我枚夕霧玉佩,墜著你最喜愛的藍色流蘇。”
“不見了,玉佩在大船上不見了。”
心痛如絞,她的聲音開始哽咽。
“不見了?是不見了,還是你的心,早已不在這?”
他覺得胸口像被什么壓住,壓得他喘不過氣。
一時間,震驚,委屈,千萬種滋味涌上來,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想開口解釋,可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噎住,輾轉半晌淡淡道。
“你,你若真是這樣想,那以后便當作是不在了吧。”
也許這樣才能讓兩個人都解脫,她決絕地轉身。
衣擺拂起落雪劃著完美的弧線,陽光穿過枝頭而更加迷眼。
玉笛,應聲落地,他慢慢合上眼,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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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木里
不知道讀到這里,大家有沒有發現男主的小心機嘞